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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江:我畫向日葵的悲慨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04-13 14:12:53 | 文章來源: 外灘畫報 陸彥

  4月3日-25日,許江新作個展《被拯救的葵園》將在上海美術館展出。許江説,他想通過畫向日葵表達他自己,表達一代人的記憶和痛苦,更有對未來的希望。

  見到許江不久,他就講了個中國美院老校長林風眠的故事。

  林風眠的母親是客家人,很漂亮。林風眠三四歲的時候,他母親在山上跟一個青年茍合,被父親看見了。母親被綁在大樹上,被族人折磨毆打。父親打算按照族規,將母親燒死。小小的林風眠看母親即將被帶走,拿了一把刀衝出門去哭喊道,誰殺我母親,我就跟誰拼命。父親見兒子如此,生了惻隱之心,讓族人把母親送走,聽説是去當了尼姑。從此母子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過。幾十年後,當上了浙江美院校長的林風眠回鄉去找尋過母親的下落。村裏人告訴他,幾經轉賣後,他的母親最後被賣到尼姑庵裏當傭人,已經死了。與母親生離死別成了林風眠一生中永遠的痛。直到晚年,他還常對人講起母親,難忘母親在小溪裏洗一頭黑黑長長的頭髮。

  許江説,林風眠一生畫了很多女人的意象,幾乎都是出自對母親的回憶。畫了向日葵之後,許江更能理解貫穿林風眠作品的記憶和痛苦。“我的葵比較痛苦。梵谷畫向日葵的花朵,我畫向日葵的果實。梵谷畫向日葵的輝煌,我畫向日葵的悲慨。”許江説,這種“悲慨”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列第十九的“悲慨”。悲慨,悲痛慨嘆,二十四品中最沉重的品位。梵谷的向日葵沐浴著法國南部的太陽,而許江的向日葵折射出他這一代人的精神重負;梵谷的向日葵是燃燒的火焰,許江的向日葵則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在中年即將結束前、黃昏尚未到來之際,站在時代和歷史之前的沉吟。

  4 月3 日,“被拯救的葵園——許江新作”個展將在上海美術館開幕。這次展出的作品幾乎全部是許江2006 年北京個展後創作的新作品。作品分油畫、水彩和雕塑,主題只有一個:向日葵。許江畫的不是一朵向日葵,他畫成千上萬的向日葵,無數的向日葵園。

  3 月22 日,我在中國美術學院展示文化研究中心辦公室裏等待許江。不多時,許江推門而入,送給我一本幾小時前剛剛問世的畫冊,隨後帶我來到他位於濱江的工作室。我見到了幾幅尚未被裝箱的油畫。形態各異的向日葵遍佈畫布之上。金色、褐色、赭色甚至紅色的向日葵,在不同顏色的天空下,向著同一個方向。許江告訴我,向日葵不一定向著太陽所在的方向,但一定是“太陽曾經升起的方向”。

  2006 年前,許江的畫曾主要關注歷史背景下的都市風景,他還寫過眾多關於都市營造和城市視覺方面的隨筆和學術文章。2006 年後,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畫向日葵上面,一直畫到現在。4 月3 日的個展,是許江這3 年與向日葵日日為伴的結果。畫展結束後,他還將一直畫下去,畫他的向日葵。許江説,他曾連續兩年在美院象山校園種葵。每年五六月是種葵的季節,八九月份收成。去年,他收穫了大約3萬株葵。本想留起來風乾,放到展覽現場。

  可惜秋雨惱人,連綿不斷,所有的葵毀於一旦。2003 年在土耳其馬爾馬拉大平原,他從一望無際的葵園中偷了幾朵葵帶回,一直珍藏,不料毀於搬家途中。不久前,作家余華也來過這間工作室,與許江在一個滿是油彩污漬的小桌前坐下,各取了一支小雪茄抽著。在那次訪問中,余華問許江:“是什麼讓你創作了《被拯救的葵園》?”據余華回憶,許江立刻激動了。許江説話時,右手伸向了余華,像是伸向畫布那樣有力。他聲音響亮,神情虔誠莊重,回憶起了2003 年在馬爾馬拉海的土耳其大平原上,看到葵園無邊無際的震撼。這情形給余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2003 年的土耳其之行仿佛按下一個開關,讓許江對於今後的方向豁然開朗。他告訴我,站在馬爾馬拉大平原上的他,看見銅色的向日葵一望無際,隨風起伏,猶如一團團被歲月凝固了的火焰。也許多年來,許江一直在尋找某種東西。通過它,他能表達對於童年、記憶、成長、歷史、現實、時間、親人、師長……的情感和看法。在馬爾馬拉海邊,他發現自己找到了。

  站在畫架前,許江解釋著“被拯救的葵園”的含義:每一棵老去的向日葵上,都仿佛係著生命被拯救的渴望。但凡拯救,對象必須是受珍視之物;與心相係者,我們方才施以拯救。拯救的對象往往正在宿命般地逝去,猶如老葵、殘葵。老葵默默無語,守護著和自己一道荒疏的大地。在許江看來,這是向日葵令人感動的地方。

  工人們正在將幾幅油畫繃緊、打包,進行著運往上海前的最後準備工作。所有的水彩畫已經裝箱,畫室裏尚剩下幾幅油畫。每一幅油畫都呈現著某一特定時間和地點的葵園。有幾幅油畫引起了我的注意。一組長2 米、寬1.8 米的油畫,創作于2005-2006 年之間,在《葵園十二景》的總題下,分別名為《安公子》、《花田錯》、《水雲間》、《落凰坡》、《回春堂》、《六叟圖》、《西風瘦》、《東風破》、《秋風過》、《朔風流》、《信天遊》、《斜陽紅》。問許江為什麼會取這些詞牌名,許江引用了清人況周頤的咏嘆:“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許江説,他的畫關注的不僅是風景,更是風景之外的東西,即這“萬不得已者”。通過老葵和殘葵,許江表達了生命無常的感慨。而中國的詞牌裏有時間,所以他用了詞牌做畫名。但葵的無可奈何之中含著對未來的希望,所以垂著頭的老葵依然托出飽滿的果實。許江説:“我畫葵園,只在這葵園中懷一份期待。”

  許江去過梵谷自殺前生活的阿爾。他去了梵谷最後的住所、梵谷作畫的最後一片麥地以及梵谷常去的教堂。他找了很長時間,終於找到了梵谷和弟弟提奧合葬的墓地。墓地樸實無華,墓碑是平的,上面爬滿了植物。之後,他又去看了莫奈生活和工作于其中的花園。許江説,他發現畫家分兩種。一種是像莫奈這樣的,對於色彩無與倫比的掌握,讓他畫出來的花園仿佛上帝造的。另一種則是梵谷這樣的,畫家的心靈在燃燒,眼睛在燃燒,他的向日葵和星空也在燃燒。許江認為,在“讓不可見成為可見”的意義上,梵谷是最好的畫家。

  經歷過人生的喧囂後,許江選擇回歸向日葵。梵谷在日出時開始畫向日葵,而許江會在上午把所有教學事務處理完畢,下午進畫室,大部分的向日葵畫于將近黃昏的時刻。與梵谷的向日葵不同,許江的向日葵紮根大地,斑駁的身軀昭示著時間在上面刻下的分量。許江想做他畫中的向日葵,敬畏宿命,守護已逝去的盛年,並紮根大地,與大地的命運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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