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您剛才説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他的好作品是不多的,那您的好作品有幾幅?或者是幾十幅?
范曾:還沒統計。統計時間還為時過早,我想在三十年以後統計。
主持人:到目前為止,您比如説舉一張您非常滿意的作品。
范曾:非常滿意的作品,後面四張,我都非常滿意,沒有什麼毛病。
主持人:一張是愛因斯坦。
范曾:一張是老子出關,一張是鍾馗騎馬,一張是黃賓虹。
主持人:這四張是您最滿意的。
范曾:還有,不必一一例舉。
主持人:剛才您還講到情態自由的時候需要具備很好的技法,就像您這樣的。您覺得咱這活著的畫家裏面,還有像您這樣,能夠做到這樣情態自由的這種功力比較棒的人嗎?
范曾:情態自由倒是有把墨水研上,往紙上一潑,然後名字一提,水點一甩,完成了。雨後或者初晴,或者春之城,有的是。這個很容易找到。
所以這個西方也一樣。我看過幾個德國的畫家,這個服務人員都拿著一個桶,這其中有個大掃把一樣的刷子在裏面,他端坐、做深刻狀,不深刻不行。然後拿起這刷子,一筆,這刷子就扔到一丈遠,完成了。講這個畫對視覺要有衝擊力,我不否認,對視覺衝擊力很重要,這張畫放在任何展覽會上,它一定比其他畫衝擊,為什麼?它的線條又粗又黑,這叫好嗎?這不叫好,所以畫畫的一種情態自由,要在高度的理智約束下的,奔突的熱情,要有理智和熱情的高度統一,你才能出真正的好作品。
也要談中國畫是書法,你們知道南齊的時候有個謝赫,是個很了不起的畫論家。南齊謝赫有論畫六法,其中第一,氣韻生動,第二骨法用筆,這個骨法用筆到了唐代,就是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裏講:夫應物必在象形,象形需傳其骨氣,骨氣、象形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這個畫家有沒有一種意味,而歸乎用筆,最後落實到用筆上,可見中國的筆墨,在中國畫上的重要。可以講中國的書法家,是中國畫家的先導者,書法家對線條的悟性走在畫家的前面。書法家和畫家,他都是追逐自然的大的規律,追求天地的大美,而書法家通過最簡潔的方法來表現出宇宙萬物的,粗、細、快、慢,枯、榮、厚、輕,種種的都可以在用筆之間體現出來。而這種體現出來,對提高中國畫的意味,有極大的關係。書畫同源,同源於自然天地之大美,中國畫它的根本,它是寫意的,它是傳神的,它是氣韻生動的。有人不免要問范曾先生,那工筆畫家畫的難道不是中國畫嗎?是中國畫,可你工筆畫也要寫出意思來,工筆畫要從它意上來追求,而不要從它筆墨的繁瑣上來看;寫意畫要從精微的地方要求它,而不要僅僅看到它粗豪的一面。
比如我畫愛因斯坦,從左眼的瞳孔畫的,因為我畫從來不打鉛筆稿,一個瞳孔畫出來,大家就驚訝,就一個黑點怎麼回事。好,然後根據眼睛,眼白是什麼造型,眼睛是什麼造型,這個微妙感,如果你不掌握,你不能刻畫得非常入神。然後眼球,然後一個眼睛,眼輪匝肌畫出來,眉毛畫出來,愛因斯坦出來了。非得有這個本領,你才可言寫,你沒有這個本領你言什麼寫,你做什麼寫意啊?做不到。這張畫一個多鐘頭。
主持人:范先生,黃賓虹的畫用二十分鐘,畫愛因斯坦一個多小時,為什麼你的繪畫時間都那麼短呢?
范曾:中國畫是興奮的,中國畫不靠耐久力,而靠靈感智慧之廣。這個靈感智慧,它的持續的保持,你叫我保持靈感,二十分鐘、三十分鐘行,叫我保持兩個鐘頭,我靈感已經沒有了,就剩下操作了。所以講中國畫是興奮的,中國畫不靠耐久力,這就是中國文人的一種思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俯仰之間,不亦曰萬里之外,我寫的成吉思汗這首詞,沁園春,我晚上一個鐘頭寫出來的這首詞。別人寫出詞來,牛頭不對馬嘴沒關係,范曾寫出一首詞來,要有一個平仄聲錯誤,天下人也,鳴鼓而攻,你不才子嗎?怎麼寫得平仄聲都不對啊?
主持人:人家覺得您是才子,你自己覺得是才子嗎?
范曾:才子不是很好的名聲,才子很容易當,真正的學問人不容易當。一般人稱這個人為才子,大體上還包含著另外的因素,行為不夠檢點,文人無行等等。這個才子有很多的不好的意義。
主持人:您剛才講中國詩是興奮的,李苦禪先生是您的恩師了,那麼您看他作畫的時候,興奮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范曾:他興奮得時候就是噘個嘴,自己有時候好,還講著好,可是苦禪先生這樣的用筆是很難得的。你可仔細地回去再看李苦禪的畫,一個畫挂墻上,第二天不想看了,就幾條線、亂七八糟點些點,第二天他就煩,一看躁。苦禪的畫,每次看他畫,他能停留你兩秒鐘,這就不簡單,能夠每天留你兩秒鐘,那麼多少年過去還這樣的話,他永葆著青春。
主持人:我還想問一個問題,我知道您跟徐悲鴻先生的太太廖靜文女士非常熟悉,而且您也跟她補了一些畫,就是我就特別想清楚了解一下,他畫那個馬的時候,他那個興奮的狀態您聽廖靜文女士有沒有説過?或者説畫界有沒有人知道這個的,因為他這個馬是萬馬奔騰,蹄子抬起來的。
范曾:如果講一個畫,需要別人説了才知道它好的話,就是它不是本身所給你的感覺。和音樂一樣,一個音樂它也許你不知道它什麼意思,可是你會非常欣賞它。貝多芬《第九交響樂》,一聽你就感動,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激動不激動、興奮不興奮,不待人言,畫自己告訴你。
范曾:好,底下我談筆墨的根本性質。我們知道,老子書裏有講,上善若水,最好的東西是水,水的品質非常高尚,它可以居卑處危。低下的地位,一個小河溝它都可以過去;能容百川,又有巨大的力量,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當水真的憤怒的時候,它把堅不可摧的東西給摧跨了;可當它波平如鏡的時候,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水是了不起的東西。中華民族是個農耕民族,普遍的人都愛水,所以是我們所崇拜的對象。因為水它的偉大,對農民來講它是個潤物無聲的植物的飲料,對中國畫家來講水至關重要。水墨水墨,水蘸了墨,雖然沒有涂顏色,它會使你感到春天的綠、秋天的黃、冬天的白。沒有畫顏色,這個水生墨,中國的紙是檀皮、稻草,這些都是水滋養出來的,這個紙是靠這些做出來的。而中國的筆墨到紙上它的滲透過程,水在起作用,這個水是中國畫的生命,而這個水墨,又滲透到宣紙的後面。油畫,你拿個油畫筆在那兒畫,它能滲透到油畫布後面去嗎?油畫筆化工産品,它沒有那種生命的聯繫,而中國的筆墨紙,有種生命的內在的聯繫,它到了紙上,水墨是那麼樣的融洽,昇華出那麼多美的東西。諸位看看幾張畫吧,這是鄭板橋的竹子,鄭板橋一輩子就畫竹子、石頭和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