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就是整個的人生”(約翰. 伯格)我就是這樣認定於德水的那張照片“拾麥穗的婦人”和他這個人的。一輩子,我都無法從被剎那恒定的目光轉机身離去。
中國當代以紀實為方向的中年攝影家中,有一批人一直把目光鎖定在農村土地,這種拍攝區域的劃定一半是由於歷史原因,一半是個人經歷。到了現在,這些人中的部份已經形成固定視點,他們很難再把自己的目光從廣袤的大地抽離,他們的個人情感與精神已經與泥土揉合在一起,土地,成為他們表達個人視點尋找精神出路的依靠,無論這土地生長著的是什麼,已經不再對它有道德或是非上的評價,認可,然後踏實地行在泥土的路上,無論是風是雨是禍是福,凡降臨的,都是上帝的美意。這些攝影家自我消解了鏡頭擁有的權利,調整了自己的視覺,拍攝,真正成為生命的一部份!
于德水是其中的一個。
于德水的生性與經歷形成他的影像氣質:平和、自然中執著不變的態度,不動聲色中潛藏激情。對情感的表達重於情緒的表達,對個人的存在遠遠弱于對現實的重視。在人生價值中,無論世事滄桑風雲變化,有一種恒定的價值觀是不變的,儘管這種堅守在今天已經非常老土不時髦。
1994年侯登科在於德水的作品集《中原土》的序言裏這樣寫到:“德水不再從泥土裏發掘精神,不再從父老兄弟母親姐妹身上提純理想,那種悲壯昂揚的力度消褪了,有的是土地的本來,這是一個由各種人生境遇、情感狀態、生存空間和各種不同聲音複合延宕的整體序列。”
閱讀于德水的全部圖片,有兩種圖像逐漸形成兩條並行的軌道:大空間中的人地關係與河南性格。它們構成了于德水的影像現實,也構成了于德水的生命現實。
大空間的這種圖式從早年于德水的影像檔案裏時隱時現至逐漸明晰,一條清晰的線索終於顯明:于德水在空間與人的關係定位中不斷校正和確定著人與自然與社會環境的關係及位置。同時也在尋找和確定著自己與世界的關係與位置,這些影像,我們可以看作是于德水世界觀的道白。于德水的照片越拍越空,人在圖片中越來越小,環境對於人的作用力也越來越大。這種空不是疏離,不是冷漠,也不是孤獨寂寥。這種空安靜、溫和、從容。從中,我讀到于德水對於空間決定作用的認可,人就是環境的産物,沒人能逃得出去,但是,環境又是人一天一天築壘的。於是,他儘量從環境與人的關係中尋找和諧,儘管有時這種和諧中體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哀嘆。
重要的是,我們從影像中看到了心平靜氣的目光,甚至是這目光散漫出來的一種恬靜溫和,一種恒長持久的凝止,一種極其容易被忽略的豐富與細膩,一種平靜隱忍的含幸茹苦……這是一個攝影家在鏡頭中找到的內心對應與靈魂放飛。是呀,面對這亙古不變的大河與黃土,抗爭是一種品質,忍耐也是一種品質,《聖經》上説:“忍耐到底必能獲救。”也許,忍耐是獲得自由與救贖的道路。
重要的是,于德水並不是在物理距離拉開之後也隨之拉開了心理距離,他于拍攝現實的關係歷來似乎是既親近又不能真正親近的狀態。這是于德水的成長現實決定的。于德水不是侯登科,不能真正成為這群人的一個。也許,沒有人真正從開始就安心於呆在鄉土的族群裏,侯登科不也是經歷千般掙扎之後才不得不倒頭下來,認可自己的命運嗎?于德水不是生根于泥土,而是長成于泥土。就情感,他傾心於農村大地,就精神,卻無法真正完全溶入。我們得承認這是一種尷尬,信守土地的諾言中既有認可,又有逃逸。那樣的地方可以修補精神與情感的空洞。愛也是不容置疑的。于德水鏡頭中的空間感,是這種精神與情感狀態的現實。我是這麼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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