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育對個人發展和社會發展的影響,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知。然而,在當下美育的實踐當中,很多人卻將美育簡單地理解成讓孩子學會一項美術技藝。誠然,在學習一門“技藝”的過程中,學生自然而然地會接受一些審美理念,但是這樣片面的認知,卻容易讓美育的目標變得模糊不清甚至誤入歧途。
前幾天,我的一位鄰居來找我,希望作為美術學院教授的我,為他的孩子學習美術推薦一個學習班或好導師。我當時有些詫異地問:你的孩子過兩年就要高考了,現在學習美術,應試不是有些來不及了嗎?那位鄰居説出了一句讓我十分感動的話:“我不指望他學會這門手藝,但我讚賞和鼓勵他有顆愛美之心。”
學習美術,原本只是為了一顆愛美與向美之心,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周圍太多朋友有關考試的問題包圍著我,連我自己的向美之心都被應試的功利需求沖淡了:不是只有藝術家才需要學畫懂畫,也不是只有動筆畫石膏才算是向美之途,藝術本來是鼓勵人們尋求更多的美的可能性的學科,通過美育,人們發現一種有所不同的生活,這要比成為一個畫家畫匠的職業本身,具有普遍得多的意義。
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呼籲德智體美勞的全面發展,這個呼聲已縈旋良久。但究竟何為“美育”?落實到教育手段上,落實到學校和家庭的觀念裏,至今仍難免理解偏狹—美術和審美的教育,絕不僅僅是教畫畫和手工,但美術高考,很多院校考的無非就是畫畫和手工。在這裡,美育變成了局限在美術專業內部的事情,同時也變成了很功利的事情。但在各個美術班和家長們熱衷於功利性的美術技能學習的同時,美術審美鑒賞的教育卻無形中遭到冷遇:一次前不久進行的調查表明,大學生很少有觀看美術展覽的習慣,他們對“當代藝術”表示很感興趣,但由於缺乏良好的引導教育,很多聲稱對當代藝術感興趣的孩子們,其實對我們當前的藝術發展知之甚少。
美育重技巧而輕鑒賞,這造成了多重的問題。傳統的藝術創作在一般人看來越來越淪為普通的手藝,美術圈子裏有了越來越多手藝熟練但卻毫無創意的學生;另一方面那些前沿性的當代藝術形態,卻從未被普通的鑒賞課認真傳授和分析過,我們今天的美術史教材往往用極大的篇幅描寫數百年上千年前的事情,卻對今天的藝術現實語焉不詳。今天的人們首先需要建立一種更恰當的美育觀念,把培養有關美的情操的教育,與簡單的美術基本功訓練在深度上區分出來;而後我們還需要在美術教育中培養一種更能夠適應當下的新視野,我們對於藝術品的品評,不能只關於古代,而更應該穿越畢加索和徐悲鴻,穿越最近幾代藝術前輩的觀念和價值,直面我們今天的藝術世界。言必稱上古的審美態度,是一點都不可能美的,今天我們哪怕仍然喜歡古代的山水,也需要明白,它“古典”的精神,恰恰因為是面對當下才愈發顯現獨特魅力。
在我們今天這個多媒介技術突飛猛進發展的社會局面下,強調感受性和創造性的美育顯得尤其重要。在這裡我們不必論證大道理,只説一個很多人可能都經歷過的審美現實:今天的有線電視有很多個頻道,今天的視頻網站上有成千上萬的電影和電視劇,但在這氾濫的視覺産品當中,你卻很可能挑不到一部今天晚上真正想看的片子。最後你會怎麼做?於是你只好在矮子裏邊選高個,選了一部自己“比較不討厭的”,來代替自己“真正想看的”—久而久之,在這樣的視覺文化的包圍當中,我們甚至會忘記掉,到底什麼是自己真正想看的,到底什麼,是我們認為至美的東西。
今天的機械複製時代,給了我們許多現成的有關美與視覺的消費品,但這些消費品氾濫而廉價,它以省力的瀏覽代替了深刻的欣賞,讓一切有關於“美”的描述,變得標準混亂而流於淺薄。在今天的社會裏,人利用工具也受困于工具,照相機的便利會削弱你對美麗風景的視覺回憶,電腦鍵盤的便利會讓你的親手書寫提筆忘字,那麼,在一個初生的嬰兒就有可能直接接觸手機觸摸屏的今天,未來一代的感受能力和創造能力會不會也受到某些未必正確的引導呢?在這個意義上,美育不管是其動手的方面,還是“動心”的方面,都不再僅僅關乎虛無縹緲的“美學”,而直接關乎人類未來的發展與生存。
讓孩子學畫畫並學會欣賞畫,並不僅僅是讓他準備一技之長,而是讓他真正懂得更好地去感受世界、更好地體驗精彩的生命—這樣的教育,不會因為他今後不當藝術家而效能落空。一個成功的人,永遠都需要一種面對生命的創造力和想像力,因此,今天的人們,才真正需要訓練發現美的眼睛和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