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經常幻想用藝術鋪就我的幸福小徑。從7歲到22歲,我渴望成為畫家,花了好多時間練畫,特別是青春期那段。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左)在安塞姆·基弗(右)的工作室。
我經常幻想用藝術鋪就我的幸福小徑。從7歲到22歲,我渴望成為畫家,花了好多時間練畫,特別是青春期那段。家裏人很支援我。我有一間擺滿了老傢具的畫室,在伊斯坦布爾某幢公寓裏。我計劃有朝一日成為著名畫家。
20年後,這個夢想未能成真;我在伊斯坦布爾寫小説、發表小説。不過,比起現有的一切,藝術仍然為我保留了一個有關幸福未來的承諾。
整個1980年代,不管什麼時候看到像安塞姆·基弗這樣的大藝術家的作品,我都會被一種情緒緊緊抓住,這種情緒介於嫉妒和錯過理想生活的無限悔意之間。不過,一部分的我很清醒,懂得這種幸福是自己力所不及的。與我童年和青年時代的信仰恰恰相反,沉溺于形象和白日夢並不能提升藝術成就,基弗令人敬畏的作品證明了這點。每道雄勁筆畫中蘊含的力量和畫家身體的存在感,都是我們稱之為藝術品的奇妙等式的本質組成。我的身體、肩膀、胳膊、手絕無可能創造其中之萬一,基弗藝術的力量讓我屈服於這一痛苦的現實。
可是,模倣基弗,或某天成為一個熟練畫家的夢想,仍在我頭腦一角時隱時現,就像一樁我希望自己能夠忘記的罪行。這份愉悅的蠢動被基弗作品部分地激發了,它們擺在基弗巨大、夢幻般的作品旁:基弗年輕時創作的“書”,這讓作家和藏書家倍感親切。
安塞姆·基弗作品《萊茵河》(the Rhine,1982-2013)
在基弗的美學中,書和它所攜帶的文本是聖潔的。他的藝術通過強調字母、詞語、文本的“物性”(借助海德格爾的概念)透露了這一點。當我們看著藝術家近年來雕刻的這些書,從鉛片到其他金屬,它們告訴觀者其自身的聖潔性如存在於文本中一樣,亦存在於質地(texture)中。所有這些書——不論是紙的、金屬的還是塑膠的——擁有一種能力,它讓我這樣的作家産生一種幻覺,不是文本讓書本神聖,而是質地。
基弗的書似乎在告訴我們,要超越詞語的表達和象徵,關注書本身的質感。這好比盯著一面墻,要感受它的整體,而非一磚一石。(基弗喜歡研究墻壁,然後單獨地畫每一塊磚,就像他對磚廠很感興趣,但是我們觀察他的作品時,無需看每一塊磚,甚至一面墻——我們注意到的是它的質感。)我想這就是他傑出才華的關鍵;抑或他神乎其技的繪畫提升了這種印象。
安塞姆·基弗作品《帶翼之書》(Book with Wings)
我能確定的一點是,這種文學的質感也從基弗的書滲透到了其他作品中。山脈、平原、森林、德國傳奇、廢棄的鐵軌和公路,在他描繪的景象中,藝術家邀請我們讀他的畫,好像它們是書本一樣。這種從基弗的書中溢出且闡釋了他作品的質感,將其一切作品轉換為可供我們閱讀的東西。我們發現自己看著他畫的樹、鐵軌和山脈就像文本一樣;秘密就隱藏在我們正在閱讀的那些生動、活潑,令人驚訝的表像之下,儘管讀懂它們其實並不容易。
經營基弗作品的畫商Thaddaeus Ropac帶我去參觀藝術家位於法國的工作室時,我滿腦子都是以上那些念頭。在開出巴黎的車上,我焦慮又興奮,像第一次去看電影的小男孩。2008年,我在薩爾斯堡曾與藝術家有過一面之緣,並且我已經在博物館裏和書本上熟知他的作品。也許看到工作室裏的作品,會有新的情感體驗。也許有一天,我會放棄小説,把余生獻給繪畫。
但當我在巨大的工作室中看到藝術家的新作時,一股仰慕之情油然涌出,我被擊倒了。我很了解基弗的藝術;我曾經看到過像眼前這些罌粟花和孩子氣的飛機雕塑這樣的作品。看到作品上那些熟悉的手跡,內心感到極大的欣慰。像以往一樣,基弗在畫面上留下手寫的提示,為我們指出激發他靈感的傳奇故事、文本或詩歌(英格伯格·巴赫曼,保羅·策蘭,亞瑟·蘭波),提醒我們每幅畫下蘊涵的典故或歷史。
安塞姆·基弗作品《冰與血》(Ice and Blood,1971)
安塞姆·基弗作品《摩根索計劃》(Morgenthau Plan,2013)
我在基弗的大工作室裏興奮地踱步,沉醉在所見之中,我一再思索熱愛這些畫作的原因,也許就是畫家構建詞語和圖像、傳説、景觀之間親緣關係的能力。所有詞語、字母、樹叢、山脈、脆弱的花朵和遺棄的道路都是獨立文本的一部分,但都有共同的質感。我極其希望可以讀懂這些畫作和它們遒勁的筆觸。我也知道,不管在面前這些詞語和圖像之間來回打量多少遍,我從沒能穿越地平線,翻越這座滿是標誌和字母的山,找到平靜。那種詞語和圖像、文本與藝術之間的無限張力,正是基弗作品的心臟。
一開始,基弗的畫看起來似乎滿是詞語。但是想想藝術、想想世界,我們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東西比閱讀詞語和字母更能帶來樂趣。看一幅畫,實際上是在閱讀,這可能嗎?以書當畫或是以畫當書,這又可能嗎?
文本和意象都來源於取之不盡的神話。在我所知的藝術家中,基弗可能是最有才、最有野心,也是最有文學素養的,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他的宇宙如此強烈地吸引我。
佇立在他巨大工作室裏的傑作前,我心中的那個少年一直告訴我,我仍然有可能成為一名畫家——我也可以通過藝術來表達心曲。但另一方面,成年的我,那個快樂、滿足的作家,試圖提醒我,我用小説與基弗用藝術在做同樣的事情,我應該在個人期待上更加謙遜和現實一點。所以,被環繞四週的美妙作品搞得眩暈的我,只得小小地哀悼了一下兒時的畫家夢。
安塞姆·基弗作品《著名的夜之指令》(The Renowned Orders of the Night,1997)
那天晚上,Ropac在他塞納河邊的家裏舉辦了晚宴。他與我和基弗互相挨著坐下來,然後對客人們説:“他們倆一個想當作家成了畫家,一個想當畫家成了作家。”我們都笑了。但説實話,對我來説這沒什麼好笑的,我現在還想當畫家。因為這個我喝了不少白葡萄酒,服務生戴著雪白的手套,一杯接一杯給我斟滿。
不一會兒,我就輕飄飄了,開始琢磨口袋裏的日記本。本子上有一些我滿懷熱情精心繪製的小畫。我應該拿給身旁的大畫家看嗎?他一定會懂我的。
這麼做可能還是不大妥。大夥兒會嘲笑我的。我會看起來很滑稽,像托馬斯·曼《托尼奧·克羅格》裏那個站在晚宴的人堆中間莊嚴背誦詩歌的士兵一樣。也許我可以晚些時候找個僻靜的角落偷偷拿給安塞姆看。他和藹又善解人意,肯定會對我的藝術天分表示尊重。
但我頭腦中還有一個更加固執和現實的聲音在對我説:怎麼回事?如果你一定要畫畫,就在自己家畫唄,沒人看得見。別想尋求任何人的讚賞——尤其是著名畫家的讚賞。
整件事情的微妙之處在於,我開始憎惡客人們的談笑風生。安塞姆也在跟他們聊,享受著美好生活為一名成功男士所提供的一切。有那麼一剎那,我覺得自己被世界拋棄了。我加入了聊天。我下決心一定不給他看我的畫。但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讓我的手伸進外衣兜裏。
然後,基弗轉向我。他看起來有點羞澀、猶豫。
“我寫過一本書,你知道吧,”他説。“我想請你指教。”
“書名是什麼?哪出版的?”
“叫《筆電》(Notizbücher),還沒有英文版。”
跟著是長時間的沉默。此刻,我覺得更喜歡基弗了。他不只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他更加深刻。幸好我沒拿自己的畫來煩他。也別説,我這輩子第一次在意識到自己成不了畫家之後仍然感到內心平靜。
晚餐沒有持續很久,客人們沉浸在巴黎的夜色中。窗外,風雨交加。我內心激動不已。我想沿著塞納河走走,整理整理思緒,好好回憶一下在基弗工作室度過的這一天。看過的一幅幅迷人畫作,帶神話和文學色彩的種種景象,如同自己過往的記憶般奔涌而來。我很好奇他的書是什麼內容,他自己寫的那本。但我能想到的只有他非凡的畫作,有時候——就像我們崇拜某人時都會做的——我覺得它們就好像是我畫的一樣。(文/奧爾罕·帕慕克戴戈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