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藝術語境中,我發現批評家的言論,即使激進,也沒有藝術家來得直接。這進一步證實了我長期以來的認知:藝術家內心沒有藝術批評的位置。
藝術批評最為常見也最為激進的説法是:中國沒有藝術批評。這話無法證偽,也無法證實,肯定和否定都有理由,都有證據,都有案例,言之鑿鑿,姑父且聽之信之。極端説法來自中國所謂的思想界,説“中國當代藝術都是垃圾”。雖然沒有針對藝術批評,但言下之意是,既然當代藝術是垃圾,作為積極同謀者的批評也難逃其責,和垃圾估計也八九不離十。
批評家呂澎説要為中國當代藝術尋找合法性。這等於説希望當代藝術體制化,或者,至少能得到體制的某種承認。不能説這希望不合理,中國當代藝術從一開始就不是堅定的顛覆者,相反,“為藝術而藝術”一直是其自我辯護的表面理由,用以證明其與現實狀態的理性脫節,是為最終進入體制所準備的辯護詞。所以説“為藝術而藝術”過時,只是不明白現實壓力是如何讓遷就轉變為生存的權宜之計。
同為批評家的王林反駁説:當代藝術除了利益交換還剩下什麼?王林尖銳的觀點更能得到普遍的認同,贊成者遠遠超過反對者,這似乎能夠説明中國當代藝術所代表的價值,早就受到了全社會的嚴重質疑。
我在前幾年曾經説過,中國當代藝術家也算是借中國經濟起飛而迅速致富的“土豪”階層之一,他們根本就沒有理由和歷史過不去。相反,全球化當中獨一無二的中國社會現象,已經成為當代藝術家搞笑的良好題材,無須費力尋找讓人狐疑的“藝術原創性”。
事實上,雖然當代藝術家群體中真正獲得大利的只是極少數,但可能就是這極少數當中的極少數人,其悠閒的生活方式早就和社會批判無緣。他們的本事在於,以批判性為裝飾把一種前所未有的獻媚弄得很當代。
關鍵是,藝術批評對這一獨特的獻媚一直失語(激烈的言辭和全稱的否定性判斷算不上嚴肅的批評),所以,認為中國沒有藝術批評,也就真的符合我們所面對的事實。
但是,如果我們有興趣聽一下藝術家群體當中一些極端聰明的人的坦率言論,不僅會認同“沒有藝術批評”這樣的批評,甚至覺得這批評同樣沒有意義,因為缺少實質內容。有一次,我聽到某位藝術家坦率地評價大半個世紀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覺得一語中的。話是這樣説的:大半個世紀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可以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藝術家和政治玩,所以藝術成為政治的工具;第二階段,藝術家和西方展覽制度與策展人的趣味玩,想方設法衝出去參與國際藝術遊戲就成為目標;今天,藝術家只跟資本玩,以拍賣行為代表的資本流向和拍賣動向,以財團為代表的資本運作,才是決定藝術高低與好壞的唯一標準。
話説到這個程度,任何基於當代美學或哲學或什麼學的批評理論當然都會蒼白無力。不僅藝術,就是學術本身(藝術批評大概也算是學術之一種)也同樣顯得蒼白無力。相對有力量的分析可能來自社會學方面,比如像法國的布迪厄的象徵交換理論,直指藝術體制的獲利方式,洞穿名聲與資本交換的本質。在這位嚴肅與尖銳的社會學家眼中,根本就沒有藝術家,只有藝術資本家;也沒有藝術界,只有藝術體制。可惜,布迪厄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他是一個不受任何階層歡迎的“烏鴉嘴”,因為他從來不説好話,而只揭示真相。這讓我想起古希臘的蘇格拉底,他就是因為不依不饒的論辯方式與質疑態度,才引發了社會恐慌,最終走上了不歸之路。
但是,即使像布迪厄這樣無情的社會批判家,可能也不能完全面對與解釋中國當代藝術的獨特性。比如他説,資本主義必須創造純粹審美的非功利性,象徵交換才能進行。這説法通俗理解就是,藝術之所以能夠創造虛高的價格,正是因為人們相信它是無價的。誰能説代表精神價值的藝術是有價的?可是,在中國當代藝術領域,又有誰真的相信藝術無價這個神話?純粹審美的非功利性?那是癡人説夢,給小孩聽聽的囈語而已。
藝術只是資本炒作的一個方便的替代物,除此之外,它什麼也不是。在這個領域,談論價格已經成為公開的話題,一點也不回避其中的利益取向。
更有甚者,在這個領域的資深參與者,包括一些所謂的藝術家,如果有誰向他們宣講純粹審美的非功利性,基本上會被認為是另類,馬上給驅逐出場。所有參與這場被稱為藝術的遊戲的人都知道,純粹審美沒有意義。其中一個標誌是,藝術品質及其趣味傾向常常成為讓專業界感到尷尬的內容。
今日中國當代藝術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處於資本時代,本身就是一個問題。我不是經濟學家,我只是知道,資本在中國從來就不是單一的存在,甚至不是基本的存在,很多時候它只是權力典型的物化形式,一種摸得著、算計得出來、因而可以量化的支配性社會事實。我寧願用“偽資本時代”來形容當今的藝術現實,並以此為出發點去認識中國當代藝術,討論其中的價值觀。我覺得,前述藝術家的言論,比起我輩喜歡長篇大論引經據典的“學術批評”來説,具有一針見血的力量。關鍵是,它説出了真相,這個真相就是,在當下語境中,藝術獨立是一個神話,一句託詞、一種裝飾、一件玩具。
毫無疑問,從現實看,近三十年來中國當代藝術衝破了此前三十年的許多人為屏障,藝術批評也突破了此前三十年的種種陳詞濫調。同樣毫無疑問的是,隨著藝術市場的繁榮,隨著當代藝術的體制化,隨著藝術品變成越來越值錢的東西,有識之士一直呼籲的價值至少越來越隱形,越來越成為稀罕之物,而日益淡出我們的日常生活。
偽資本時代同樣也創造了很多偽藝術現象,很多偽藝術批評,以及更多的偽藝術愛好者和收藏者,他們追逐利益的決心和勇氣,以及他們在這方面的無知,已經到了無須、也不必爭論的程度。
我曾經在一次關於藝術收藏與市場的高峰論壇上,概括性地談到了當下的情形,包括四個要點:其一,藝術沒有真假,真是假,假也是真;其二,出名才是硬道理,因為只有出名了,與名聲相關的交換才有可能成為現實;其三,價格上揚是一場擊鼓傳花的迴圈性遊戲,一方面大家都知道鼓聲會停下來,另一方面又僥倖地認為,鼓聲不會在自己捧著藝術之花時停下來;其四,賊喊捉賊,當大家激動地把手高高舉起以顯示其藝術良心時,良心恰恰是在他們的內心,在他們把手舉起的關鍵時刻,給不經意地扔到了遙遠或者虛構的彼岸。
價值質疑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變得特別的不牢靠,討論中國當代藝術的價值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一種不得要領的奢望。因為,誰又能對抗資本的真實力量?聲明藝術家只跟資本玩,這就意味著藝術永遠地給驅逐出價值的神聖領地。結果是,藝術界沒有資格談論價值,除非他們堅決地背棄資本,不管是真實的資本還是偽資本。
我們還有這一份期望嗎?
(作者係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副院長、藝術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