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兩會期間,文學家馮驥才接受採訪,以《權力介入導致文藝界腐敗》為題,因為很符合形勢,廣被轉載。説“符合形勢”,是我們這裡才與“文藝”有關的專用話語,而且時間上不只關乎現在——文藝界腐敗此前早有此後必將繼續有,因為既然“形勢”是時間性的,權力易主或時勢移易,文藝腐敗必跟別的腐敗沒什麼兩樣地反覆發作,這是歷史證明了的嘛,唯一的區別只在於,市場年代更會以錢計算程度,“億億腐敗”就比舊時代定義裏的“思想腐敗”更讓人觸目驚心罷了。比較而言,制度環境和文藝生態好的國家,幾乎就沒有這個話題,人家文藝家根本就不會吃“文藝被權力管”這一套,文藝跟路邊的花花草草一樹一木的生生萎萎一樣自然而然,無所謂文藝緊不緊跟形勢。替換到言説者,所謂文藝家“知形勢”,好聽的説法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實際點説就是上頭怎麼説咱就怎麼説的“鸚鵡學舌”,這種言説,以前早有既然不説,以後還有就也不一定説,現在説就僅僅是審時度勢、見機行事,文藝家在這樣的言説環境中簡直只會練就比“形勢”更快的 “易變性格”,人數一多又反過來製造“形勢”,整個世界就這麼折騰得不知道什麼是“真話”。
既然文藝是一種自然生長,它就只是民眾社會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不是政府權力範圍裏的一部分——或者説僅有那麼一點點:如果涉及特定的公共管理事務。但是,同樣,在文藝生態好的國家,因為人人愛護、珍惜好生態,擔怕即使向權力委託出去那麼一點點的公共管理事務權,也會成為“文藝被腐敗”的缺口、藉口,所以他們寧願更決絕些,這些國家乾脆連個“文化事務部”都沒給設立,更別説更籠統、臃腫像是言論、思想一把管的“文化部”了。
如果依我最近了解一點經濟學知識的覺悟,從這個角度去考察馮驥才提出的中國“文藝生産腐敗”的問題——當然包括他説的中國文藝界“出不了頂尖文藝作品”、 “出不了頂尖藝術家”的文藝生産效率問題,我認為:將文化管理部門的投入視為一種“文藝基礎設施資本”,除此之外的其他市場和社會領域的投入視為一種“生産性資本”,比較國外成功經驗可知,我們存在十分明顯的、應該可以計算而常常不被計算(比如我很少在議政領域聽過文藝預算和文藝審計這回事)的“資本誤配”和“資本浪費”。
這等於説,馮驥才的話本身就有很多問題。為什麼呢?因為,文藝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則其一,在市場社會它就可以有“經濟目的”,可以“被當做工具輸送利益”,能設想文藝作品不能被買賣嗎?埋怨藝術品太能“變成錢”那太可怕了,簡直就是“反動思想”嘛;誠然,説中國存在“市場化導致文藝作品的價值與價格發生了偏差”,多少是一個事實,但同樣道理,如果真有一個好的“市場生態”,那麼真是市場問題,一定還主要是靠市場本身來解決,更大範圍講,如果更有同一個本真的社會,還靠社會各部分互動來調節,就算像金融危機那樣,政府權力有一定的主動權,但也一定把藝術市場當成是市場的一部分,而不會把“經濟”因素之外的思想、內容等因素也管起來。其二,恰恰也跟其一相關地,官員也是人,他們當然可以買賣藝術品,可以消費文藝,可以“彰顯自己的地位和品位”,在發達國家,政治人物會跳跳舞唱唱歌,也許還能拉選票、為執政加分呢。總之,任何東西,特別是值錢的東西——比如房子,都可能成為“腐敗工具”,但埋怨房子太值錢甚至關掉房市都解決不了問題的。
其實,正規身份是小説家的馮驥才,卻本身就是一個他自己要批判的“畫商品畫”的文藝家——依我專業的眼光看還行得要命,正規畫冊都出過的,至於有沒有“買商品畫”,是不是“很變成錢”,甚至其畫作有沒有成為“腐敗工具”,我自己不是書畫市場研究愛好者,更不是專職反腐紀委成員,當然沒有發言權。但有一些材料和現象是能有所啟發的。比如同樣熱衷寫“商品書法”的賈平凹,自己就親自爆料作品定價和收益都高過寫小説,甚至一度供不應求,為此炮製出“訂貨約法”防凡人登門。據説有一位矛盾文學獎獲得者,昨夜還是小説家,隔夜已然“文人畫代表畫家”,至於身家,當然必是夜夜見漲啦。
這説明,馮驥才也許一直在回避什麼要命問題。問題在哪呢?當然不會是市場,他們如果真靠文藝才能賣畫賣書,那是他們的福,也是市場的福,高興才是。不妨來看看馮驥才怎麼回答問題。記者問:不讓官員在文藝協會兼職,能杜絕文藝領域的腐敗嗎?馮答:把權力請出去,文藝協會才能做到真正的專業性,只有這樣,才能像我以前説的,文藝工作者要面對藝術,背對市場。記者再問:反腐除了監督,對文藝工作者應該如何約束?馮答:文藝工作者遠離腐敗,重要的是要從內心不想腐,這要有很明確的價值觀和藝術上的追求,任何約束都是外在的,關鍵是要實現主觀上的不想。
看,果然是文藝家,什麼都往“心”裏去呢,用“心”防腐,高,深,這話太有市場被説得太熟悉太形勢了!
可是,馮驥才先生的身份就是文聯主席級別的,其他能賣“商品書法”、“商品畫”或甚而能當“畫派代表”的,要不身份曾就是行政官員,要不就是協會領導,官級都相當不低,比較起有些作品被當成“腐敗工具”的專業畫家、書法家,可能人家還只是人民群眾呢。那麼,如果文聯、作協、書協、美協等等還是現在“準行政部門”這樣,則“把權力請出去”了,該是你們這些人“最大官”了不是?好啊,這麼一來,到底是更“專業性”,還是更“扭曲文藝價值”,反正都是權力本身或權力的工具,有的都是滿血滿血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