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文人(Literati),就是精通經史子集的“通人”,這通人集三者為一體:首先是作為通曉經史可以治理國家的“文官”,能夠把自然與人事,生命政治與生命經濟加以匯通地管理;其次則是以“子集”為學習對象,而成為有著自己個體詩意“文學”的創作者,尤其不斷激活漢語本身的詩意,以此變化氣質,塑造個體生命的性情;第三則是在“文藝”領域,琴棋書法無所不精,讓日常生活也審美詩意化,喚醒共通感。一個傳統的中國文人,也許是官員或商人,但是他卻具有如此的三重能力:“文治(civil literati)”——能夠觸類旁通地轉換經典的規則來教化和治理一方;“文學(literature)”——能夠寫作尤其是寫詩或者必須具有詩人氣質;“文藝(liberal arts)”——熟稔琴棋書畫或者擅長其中一種,而且是以共通的“文”為核心,以書寫來貫穿三者。但自從清代以來,似乎如此的通人越來越少了,進入現代性,中國傳統文人的“三一體”則幾乎沒有了。
在當代中國,因此,僅僅做一個好的學者,好的詩人,好的藝術家,甚至是做一個了不起的詩人和藝術家,已經不再足夠了,而是要成為傳統文人意義上的“通人”,即要充分展現自己身上承載的“道”,至高至偉的文學藝術從來都不僅僅是一種“技術”與“藝術”,而是“道術”,“道”乃是對世界的通識。
中國文化一以貫之的精神軌跡,是與文人書寫性相關的創生性轉化,正是從先秦開始的多元性的創生性轉化,無論是儒家的生生之謂易,生生之謂大德,還是道家的與時俱化,唯變所適,文人美學傳統是以“文人”為主導的精神。但當前還有文人嗎?西方都認為知識分子已經死亡,哪還有文人?也許德國猶太人本雅明是西方意義上的最後一個文人,是因為他承繼猶太教的書寫傳統,有著詩性氣質,有著政治革命的關懷,達到了文學、政治與宗教的整合——儘管這個整合對於西方的現代性幾乎已經不再可能。到底何為文人?一個中國文人,其實是一個並沒有具體明確身份的人,乃至於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都並不適合來規定他,但對於我們這個遭受文化斷裂以及教育模式殘缺的世代而言,具有文人美學生存風格的這個“三位一體”已經基本喪失了。如果還有著文人以及文統——新的學統,那麼,這個文人的三一體必須被重新恢復起來。還要找到與自然交換能量的書寫性(graphics),既要尊重變化無常的那個自然,那個道法自然又自然而然的自然性,也要保持對帝王家族統治的距離與教化,形成詩性正義的批判,中國文人以什麼方式來面對這個困難?那是面對自然,與自然交換生命能量的書寫性。
中國文化進入現代性以來,文人的三重身份卻基本上喪失了:一方面是因為西方文化的強勢;另一方面是中國文統的虛弱。因此,需要重建一個現代性的文統與文人身份,需要在學習本雅明的現代性個體文命的自我意識,再加以轉換。本雅明所謂的現代性知識分子或“知道分子”,具有三個方面的要求:第一是對社會暴力的批判,反思政治主權的基礎;第二是世俗啟迪,學習法國超現實主義藝術如何從迷醉中吸取革命能量,轉換日常生活;第三個是保持對歷史彌賽亞拯救的訴求而不妥協。顯然這已經是現代性的西方文人了。
那麼,對於我們,如何變異這個文人傳統並付諸於當下的實踐呢?這是三重的變異:其一,作為狹義的“文人”或文士,還有著對漢語的責任,儘管現代漢語不成熟,但漢語還余留著自身的詩性,有待於融合藝術等人文學,進一步豐富狹義上的文人美學,擴展詩意的廣泛性。尤其是重新喚醒詩性與自然性的關係,通過傳統的山水畫以及詩意的自然性,重建人類與自然的關係。讓自然的生長性與間隙的空無性,重新結合,擴展“無為”的啟發性。其二,作為“文教”,儘管不再做官,政治管理被專業人士接管,但政治的批判需要轉換為政治的“教化”,不僅僅是批判,還有教化,是與文化相關的教化,傳統文官有著對經史子集全面的掌握,而不僅僅是政治管理。其三,則是“文命”的養生實踐,不再是宗教拯救,而是救治,以生命的救治代替超越者的拯救,結合各種養生模式,把傳統儒家的修身,道教的修煉與佛教的修行,基督教的靈修等等融合起來,形成新的廣泛性的“養生”模式,來施行救治,改變西方生命政治與生命經濟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