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當代藝術”逐漸在中國各大美術館、畫廊、藝術機構、拍賣行裏樹立起較為完整的一套社會認知。而“新媒體藝術”因其與科技密切關聯,呈現方式與傳統藝術手法迥異,又被認為是當代藝術之中較為另類、甚至更加先鋒的類別。
值得注意的是,兩年左右的時間裏,許多重要機構推出的大型展覽都關注了這個看似先鋒小眾的藝術類別,比如第十屆上海雙年展城市館“人機未來”、上海二十一世紀民生美術館開館展“多重宇宙”、 中央美院美術館第二屆CAFAM未來展“創客創客”等。,中國美術館的“齊物等觀”則更是新媒體藝術的集大成者。電腦、網路配合著音頻、視頻,邀請觀眾和奇怪的機器、裝置互動——它們都體現出了非常類似的酷炫風貌。可是,原本就容易顯得故弄玄虛的當代藝術在這些高科技、冷酷機器的映襯下仿佛更加讓人眼花繚亂。
“新媒體藝術與網際網路直接相關,它的出現是藝術家面對如今網路時代所作出的反應。”策展人、清華大學教授張尕在接受記者專訪時説:“好的作品並不是局限于既有的技術本身,而是創造出為我所用的新技術——新媒體的‘新’其實體現在這裡。”
張尕曾策劃了三屆由中國美術館主辦的國際新媒體藝術三年展,即2008年的“合成時代”,2011年“延展生命”以及2014年“齊物等觀”。在2004年至2006年間,他組織並策劃了北京國際新媒體藝術展及論壇,將國際新媒體藝術的前沿實踐介紹到中國大陸。自2015年起他將作為學術指導參與上海新時線媒體藝術中心的展覽,研究等各方面的規劃。借此機會本報採訪到他,請他來談談“新媒體藝術”究竟是什麼。
概念的由來
記者:新媒體藝術的前身是什麼?
張尕:每個詞都有歷史淵源。“媒介(Medium)”“媒體(Media)”並非同一個意思, 雖然“media” 也是“medium” 的複數。媒體通常指的是大眾媒體。最初所謂的“媒體藝術”從二三十年代就已經開始出現,當時有廣播、無聲電影等大眾媒體,尤其在德國及俄國的先鋒藝術那裏有很多實驗。六十年代,新力出了第一個手提錄影機,藝術家很快就開始運用這個來做作品、嘗試新體驗。錄影藝術在記載行為藝術的同時,也開始探索媒介本身的表現潛力,及其不同於其他媒介的的特殊性。比如白南準曾經把磁鐵放在電視機上干擾信號, 導致圖像的不穩定,從而探討技術手段對藝術帶來的隨機性。
直到網際網路為止,所有媒體都是單向的,受眾、傳播者之間沒有互動,沒有對等的回應渠道——而英特網就改變了這些。其社會意義自然非同一般。
記者:此時“新媒體藝術”才真正出現,為了區別於之前沒有網際網路的“媒體藝術”?
張尕:1993年第一個圖像瀏覽器出現,才把過去都是靠指令運作的網路變成大眾媒體——很多藝術家開始做網路藝術(Net Art),這就是最早的新媒體藝術。這可以説是20世紀最後一個具有國際性的藝術運動,但沒有宣言和組織,很分散。 紐約、阿姆斯特丹以及盧比亞納(斯洛維尼亞)可以説是三個重鎮。
上世紀九十年代,網路藝術還屬於新生事物,到了二十一世紀初就逐漸被許多雙年展包括威尼斯雙年展之類的大展接納。這裡面有一個矛盾之處:網路藝術出現是為了跟美術館系統抗爭,但最後都被主流藝術吸納了過去。這就好像當初做瀏覽器、插件的小網路公司發展到最後都被大公司收購。藝術和商業邏輯好像差別不大。
很多趨勢都與最初的動機背道而馳,網際網路最初的出現,及其技術設計都是為了打破中心控制和單一性。現在越來越被大機構所操縱。所有資源都被商業行為壟斷化了。
技術創新的政治意義
記者:技術對於新媒體藝術來説到底具有怎樣的意義?
張尕:今天我們所説的新媒體又不只是當初所具有的“新”的意義。它所探討的問題延展了主流當代藝術的界限。技術本身是一種政治的存在,是一種意識形態,比如照相機,你拍攝的所謂“自主性”其實受到機器本身的限制, 設計者所給定的某種觀察世界的方式——這就是意識形態。 而藝術家現在做的是顛覆這種邏輯,打亂技術本身所固有的成分和結構,去解構、破壞現有的技術而去創造個人的技術。所以它具有一種政治意義。他們會把iPhone手機拿來拆了,把裏面原有的功能打亂,用它們做別的事情,或者自己做一個“手機”、設備,去除給定的功能,這個過程中藝術家所給予的新功能就是創造力。而這也就是政治——這裡的政治不是指簡單的吶喊、申訴、抗議,而是本體論意義上的元政治。
記者:這種政治意義是否就是你判斷新媒體藝術作品的重要標準?技術更疊對於藝術家來説重要麼?
張尕:好的新媒體藝術經常不是簡單地把現成技術拿來用,而是顛覆既有的技術及其工具邏輯(instrumental logic)。新媒體的“新”其中一個方面,也許是其媒介並不是商業産品,而是藝術家自己創作所為,也就是説, 這裡的內容和形式互為一體。所創造的媒介本身即時內容的組成部分,而非僅僅是工具。 新時線藝術中心今年的的系列影像展覽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其中很多作品並非是用現成軟體製作出來的,不少為藝術家自己編程、創造, 因而不受制于商業影像軟體內在的語言內設限定。
根據莫爾定律,現在的電子産品基本上每二十個月淘汰一次,以後可能還會越來越快。這時候你要怎麼去趕這個“新”呢?歷史肯定要保存下來,但真正好的藝術家並不依賴既成的技術之上,而是以自己的創造、個人的發明,去探索新的可能性。
記者:但這是否意味著藝術家創作的技術門檻越來越高了?藝術不再是民主手段。
張尕:這不是門檻的問題,作為當代藝術家應該知道這些。編程可以學,不是很難的事情,這跟學十年素描然後考美院不是一樣麼?那也是一種門檻,通過訓練都可以達到一種水準。藝術出身的人可以學編程,我曾經在九十年代就學過,可以自己編軟體。不同的圈子之間互相溝通只是時間問題——藝術家要創造新的經驗,新的語言。
記者:新媒體藝術是否意味著成本更高?
張尕:不見得,很多人會從中關村找那種幾毛錢的電子元件,動手來做。如果自己不會做才需要花錢去找公司來做,這樣當然成本會高。
新媒體可以不用象徵
記者:新媒體這種手段表現的特長在哪?
張尕:比如你要表現空間錯位,用畫畫和雕塑只能象徵性地去提示這種感覺,而如果是新媒體藝術就可以直接創造出這感覺。比如2013年我在中國美術館策劃的展覽“移位:動為行”裏藤幡正樹(Masaki Fujihata)的作品《不會反射的鏡子》構建了一個顛覆的空間, 走動於其間,你在鏡中看到的是自身的空洞——這種感覺在一般媒介裏是無法表達並體驗的,只能表述、描繪,用象徵性的語言,所以藝術都是象徵的語言。藝術家説這個杯子只是藉口,其實是為了説背後的東西;而新媒體則就是在説這個杯子。
記者:這不就是來到了觀念和現場性的老問題,從這個方面看,新媒體藝術會不會過於感官?
張尕:我認為觀念藝術似乎已是皇帝的新裝。 藝術認為概念較之感性要優越。 在其深層,這源於現代哲學強調理性主體的傳統,現代性建立了人作為主體的新的等級體系,人類中心説在排斥萬物的同時也視人自身有等級序列——視覺顯然較其他器官更為優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新媒體藝術則是要破除這種不平等性。它可以調動所有感官的功能作為經驗的場所——這樣之後才可以延伸探討人與其他生命體的平等化,然後再延伸到與非生命體的平等化。所以最終我們討論的是個複雜也嚴肅的問題:平等的概念。
記者:好的新媒體藝術既要從觀念出發,又要照顧到感官體驗?
張尕:感覺本身就是一種觀念。我寫了不少文章,説了半天都是為了講很簡單的事情,即要恢復感覺應有的位置。 壟斷了藝術批評思維的語意學和符號學已經變得很蒼白, 需要感覺的衝力來給予藝術創作新的生命。
記者:藝術形式本身究竟有沒有生命?
張尕:傳統戲曲會不會消亡?不會,因為是文明形態,會被人類有意識地保存,但是否具有生命力值得探討。所以一個藝術形式是有生命長度的,但永遠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