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克(原名姜世偉),1950年出生,朦朧詩人的代表之一。1978年底與北島共同創辦文學刊物《今天》,1987年與唐曉渡、楊煉組織了“倖存者詩歌俱樂部”。出版詩集有《陽光中的向日葵》、《芒克詩選》、《沒有時間的時間》等,作品被翻譯為多國文字。
2014年底,“詩意的倖存者——中國當代詩人視覺藝術展”在上海舉辦,這是中國當代詩人視覺藝術作品的首次集體亮相。早已兼具詩名與畫名的“朦朧詩派”代表人物芒克也出現在展覽上,並與筆者展開了饒有興致的對談。
1 “俱樂部”裏的批評與海子的死
記者:這次展覽的主題,源於你們幾個老友創辦的“倖存者詩歌俱樂部”,再往前還有你參與創辦的《今天》雜誌。這一晃都過去二三十年了,你現在回過頭來怎麼看《今天》?
芒克:老實説,《今天》就是“今天”。它是一個歷史時期的産物,細想來我們也就折騰了兩年,但産生了很大的影響,搞當代文學的沒有不知道這個雜誌的,它讓當時不得發表的“地下文學”作品得以發表。當然我看也不必過高估計了《今天》的成就,它的出現和存在有價值,但那時的作品顯然還不夠成熟。不管怎麼説,它體現了當代詩人、當代作家自覺爭取寫作和出版自由的一種努力。
記者:後來都有哪些人參加了“倖存者詩歌俱樂部”?除了《今天》詩刊的一撥人外,是否還吸收了一些更年輕一輩的詩人?
芒克:那是當然,在《今天》裏,楊煉、顧城他們都算年輕的了。實際上,你現在能叫得上名來的北京的詩人,包括海子、西川等等,都是俱樂部的成員。
記者:用現在流俗的話説,你們算得上生逢其時。現在很多詩歌中人、文學中人,都喜歡追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開口就是那個時候怎麼怎麼樣。
芒克:我覺得是誇大了。你就説《今天》雜誌吧,可以説是“影響了一代人”,那也只能説對社會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它有那麼高嗎?有必要把它拔高成一個象徵嗎?比如説顧城和海子,就他們兩人能代表了八十年代?
記者:這或許和他們過早離世有關,他們的死,在當時都是標誌性的事件,“詩人之死”昇華成了一個時代的象徵。我還曾看過一篇文章,説海子的死與他當年在“倖存者詩歌俱樂部”的遭遇有關,確有其事嗎?
芒克:海子自殺,不會完全是因為這個。這件事真是特別遺憾。我只是見過海子一面,當時對他的詩看得也比較少,只是感覺這個人很老實,跟西川一樣,都還是孩子。我們那時候吧,特別嚴肅、特別認真。俱樂部成立的時候,一週聚一次,討論一個人的作品,不管是不是喜歡,都説實話。你看,多多對語言是很挑剔的,對待評論也很認真,他當時談自己對海子詩歌的看法,就直接説海子寫不了長詩、不具備寫長詩的能力。這對海子會有影響吧?當然,這只是多多的看法,他這樣談自己的看法很正常,反過來海子也可以批評多多的詩。
説實在的,1988年,海子自殺,當時對我觸動很大,俱樂部也舉行了一次詩會作個紀念。他死後,我多讀了一些他的詩歌,覺得那是一個巨大的世界。客觀地説,他有些詩很優秀,但也不是沒有毛病。你説,哪個詩人寫詩就沒有問題呢?
2 猴子“芒克”與孤立的“北方的島”
記者:這次展覽命名為“詩意的倖存者”,主題就凸顯了“詩意”兩個字。要放在當時的背景下,我覺得還是叫你們“詩意的存在者”更合適,因為即使是在當下詩壇,你們這撥詩人依然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存在。同時,你的生活和經驗本身,就是一個傳奇般的存在。
芒克:時代不同啦。我們那一代人,和現在完全是兩回事,那時家裏子女多,沒人管束著你,隨你怎麼有發展,整一個就是放養的,所以就比較野。到了“文革”,不讓上學,倒是給了我們另一片天地,説起來“文革”也是鍛鍊了人哪。
現在能查到的我的詩歌,那最早都是1971年寫的,不過之前一年就萌動寫詩的感覺了。那時候,寫詩特簡單,有筆和紙就可以了,寫詩無非是想自由一點。當時我們寫詩,就是打破一切常規,很自由地去想像,根本就沒想過要去借鑒什麼古典的、現代的詩歌,我就是隨意去寫,也不想給別人看,看也就那幾個人,也不打算發表。
我記得,那時寫了一組共九首詩,只留下了《致漁家兄弟》和《葡萄園》收在詩集裏,其他都弄丟了,《葡萄園》是1978年修改的。
記者:你沒提那首廣為流傳的《陽光下的向日葵》。
芒克:也是七十年代寫的,1983年出詩集時,又重新做了修改。跟《天空》、《秋天》是同一類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心跡,後來倒成了代表作,這是我沒想到的,我自己都沒當回事。那時寫的詩,都是向上的。性格使然吧,生活再艱苦、現實再困難都不會影響我內心的美好,我一直覺得生活挺美好。
記者:插隊完了,回北京以後你成了工人,參與詩歌活動。不太為外人知的是,在辦雜誌的時候,你和北島互相取了筆名,這樣才有了今天的“芒克”和“北島”。
芒克:那時候我很瘦,很靈活,外號就叫“猴子”。英文裏,猴子不讀成“Monkey”嗎,老北島就説,你就叫“芒克”吧,“Monkey”的音譯。北島的名字怎麼取的?説來也簡單,他出生在北京啊,出版過詩集《陌生的海灘》,裏面有一首《島》。再説他又是很孤獨、獨立的性格,那就叫個“北島”吧。你看“北方的島”,那種孤立的感覺,很符合他的形象。
記者:一邊在廠裏上班,一邊創辦雜誌,同時幹兩樣事,這成嗎?
芒克:這哪成啊,成不了!所以我就向廠裏請假,廠裏當然不同意了,後來還是希望我迷途知返,要我回去工作。但要回去,前提是必須得寫“深刻的檢查”。
我哪肯寫這個啊?索性就不要工作了,專心辦雜誌去,不管不顧了。後來,我收到了工廠的一封信,蓋著章的,説我曠工幾百天被開除了。那個時候,被開除是個什麼概念?相當於被判刑了,工廠門口都貼著大字報的。我倒沒什麼的,但我父親不樂意了,他當時是國家計委幹部,高級工程師、老派的知識分子,哪兒能受得了這個,就跟我鬧翻了。
記者:那他讀過你的詩嗎?
芒克:他沒讀過我的中文詩,讀過我翻譯成日文的詩。他懂日文、英文,懂好幾種語言,看書都是看外文書。那時候,他已快去世了,我回家去看他,我也好久沒看他了。我看他捧著一本書,就是我的日文版詩集。我心想,他終於看我寫的東西了,還是偷偷摸摸地在那兒看,他到死也不知道,我看到他讀我的東西了,反正那一刻,他是真正感動到我了。這輩子,也就這麼一次我被他感動。
3 “非常簡單非常自然”與“非常深非常絕”
記者:上世紀八十年代,你迎來了另一個詩歌創作的高峰期。
芒克:你説的是1986年、1987年那一陣吧,我寫了不少詩歌。1987年,我寫了一首長詩《沒有時間的時間》,1000多行呢。我埋頭寫了3個月時間。這首詩先被譯成了日文、法文、義大利文出版,國內反而是後來才出版的。
記者:這首詩的開頭兩句“在這塊曾掩埋過無數死者的地方/如今又長出綠油油的日子”,讀來感覺是對那個時代的一個隱喻。
芒克:那是湊巧了,我腦子裏想的,其實是另外一個世界。
記者:感覺你這個階段寫的詩,與你白洋淀時期的詩有了很大的區別。套用唐曉渡的評價:芒克無論從詩歌行為還是語言文本上,都始終體現了一種可以恰當地稱之為“自然”的風格。那同樣是“自然”的風格,白洋淀時期的“自然”,你的確是寫到了自然的風景,而這時的“自然”該主要指的是內在的“自然”了。
芒克:我寫詩,寫來寫去,還是寫人本身的東西,寫人性的、自然的東西,寫人的感覺、人的直覺。你看,所有的哲學體系,都和自然界有很大的關聯。什麼相對論啊,那都是從自然中來的,詩歌也是。詩歌也是一種形式,一種自然的形式,最精彩的詩,就是用非常簡單、非常自然的語言,説出非常深、非常絕的東西。現在有些詩,你看得寫得繞來繞去,玄之又玄,其實什麼都沒有,都是些毫無生命的句子堆砌。好的詩不應該是鮮活的、自然的嗎?
4 顧城的“煙筒”與“一口氣殺掉上百隻雞”
記者:整個九十年代,你可以説在國外風光無限。這一時期,你的那些朋友們過得怎樣?
芒克:聯繫得比較少。老北島去了海外,平常也很少見面。你看我們倆吧,打認識以後,關係就一直特別好,從來沒翻過臉,沒吵過架。多多、根子這些朋友,平常聯繫也不多,但那時我知道他們一直在寫詩歌。
倒是幾次見到顧城。1993年2月,我去德國參加“柏林藝術節”,當時顧城就住在柏林,他被德國一個基金會邀請去那裏住一年。組委會的人希望我能住在顧城那裏,那樣,我就可以省下住宿的錢,用這筆錢來幫助顧城。我們常常喝酒聊天到很晚,顧城話很少,他也不喝酒,不過也沒有不開心。
記者:你後來在隨筆集《瞧,這些人!》裏也寫到了顧城,對他似乎沒有很好的評價。為此,顧城姐姐顧鄉還給你寫了封公開信。
芒克:我只是談我的印象,這印象也未必都是好的。其實,我跟顧城關係還不錯。但他有些地方,我就看不慣。比如説,他在很多場合,總是要戴上那頂用牛仔褲褲腿製成的帽子,我就覺得特晦氣,每次都忍不住叫他扔掉,可他説這帽子是他的煙筒,他有氣就能從那裏跑掉了。他要這麼認為,那你也沒辦法。
我寫朋友們這些事情,也是因為它們實際上也構成了我自己的一些經歷,那我一定就是往真實裏寫。
顧城死的那天,他姐姐顧鄉從澳大利亞打來電話告訴我。那時,我和顧城分手沒多久,之前不還在1993年2月柏林天下藝術節見過面嗎?後來他們去了美國,然後又回紐西蘭,就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當時我還問顧鄉“他老婆謝燁呢?”顧鄉説,謝燁也自殺了。她沒説顧城是殺死謝燁後自殺的。當然,她這麼説,也可能是顧城就這麼對她説的。至於一些細節,比如我文章裏面寫道“他一口氣殺掉上百隻雞”,我也是聽楊煉或是別的人説的。顧鄉説,這不合常理啊,那我已經這樣寫了,也就隨它去了。
5 我的畫值錢與詩歌有關係
記者:很多人都會好奇,芒克是怎樣完成了從詩人到畫家這樣一個身份的轉變?
芒克:什麼詩人、畫家,這身份都是別人給的。我2004年初才開始繪畫,不都是生活給逼的嗎?前面也説了,整個九十年代,我都是在全世界漫遊,參加一些朗誦會,掙一點報酬,就這點出場費,也就勉強可以維持我一個人的生計。後來,遇到我的前妻,她有了身孕後,我身上的擔子一下子就重了。
那時候我們倆就蝸居在北京一個十幾平方米的斗室內,還是租的房子,連窗戶都沒有,晚12點以後就連電梯都停了,我要是喝酒完了回家還得爬15層樓,實在是太壓抑了。
我老朋友艾丹就看不下去了,他提議我試著畫油畫賣錢,還給我送來了畫架、顏料、畫筆全套工具。你説我沒有受過繪畫訓練,不是兩眼一抹黑嗎?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畫畫,是我前妻已經睡著了,開著燈我就開始畫,沒辦法,就那一個小房間。全憑感覺畫了一夜,她早上起來一看,説我畫得還真行。她是學油畫出身的,這麼一句“還真行”我心裏就有底了,就來了勁了,3個月內畫了12幅,接著就開第一個展覽了。
記者:後來你在宋莊還辦過一個題為“另一種詩”的展覽。這説明你認可繪畫是“另一種詩”的評價嗎?
芒克:大家總喜歡把繪畫與我的詩歌聯繫起來,但我不覺得這兩者有什麼關係。這麼説吧,相比寫詩,繪畫要輕鬆一些,寫詩會耗費大量的腦力,而繪畫耗費體力更多一些。繪畫是我的謀生手段,我也能根據別人的要求完成畫作,詩歌不行,人家讓我寫,我還不一定寫得出來。我也不認為自己的畫裏有多大的詩意。説白了,繪畫是一種視覺藝術,展現出固定、瞬間的畫面與場景,詩歌卻包含著極為豐富的內涵及延伸空間,極具想像力,一首詩可以包含無數幅畫,反之卻行不通。所以説,畫畫比較簡單,詩歌要豐富多了,深刻複雜多了。
記者:你能這樣即興繪畫,包括能這麼順利地賣畫,該是受到詩歌的影響吧?
芒克:我畫畫吧,就像我寫詩一樣,完全是憑著靈感去自由發揮。我承認,我的畫值錢和詩歌有關係。但我相信,我要畫得太次,也不會有人來買。基本上也沒什麼詩人來買我的畫,買我畫的都是一些資深藏家。一般買我畫的人,不是我找人家要價,我就説你看著給吧。我現在的作品單幅價格在2萬元至5萬元之間,要是沒有那麼多錢的人就給個兩萬吧,算最低了。但是真好朋友要是沒錢,我給他都無所謂,這有什麼關係?我這一年也就畫個30來幅油畫,不畫多。
記者: 一定有不少人好奇,你是怎麼畫的?
芒克:我繪畫很簡單,説白了就是揮霍顏色。我是直接把大塊的顏料擠到畫布上去,然後用刀把這些油彩刮開。這刮也有講究,講的就是色彩漂亮,簡單乾淨,我也沒去想什麼造型啊,構圖啊,就憑感覺。我也沒有什麼參照物,只是憑個人的經驗、見識和積累。有人説我畫的是風景吧,其實我畫的是內心的風景。
記者:雖説這些年,你偏向於繪畫了,你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身份,也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同,但感覺你本質上還是一個詩人。
芒克:我現在天天想的都是養家糊口的事,想不到寫詩,也很少寫詩了,但我依然會讀詩,也喜歡讀詩。我讀西方的詩,也讀一些年輕人的詩,一些詩歌雜誌經常給我寄,我也經常收到一些年輕人新出的詩集,我基本都看。
但我基本上不怎麼讀小説,我覺得任何人的人生都比小説精彩多了,還何必要去書裏看故事?現在很多年輕人不喜歡讀小説麼?我就建議他們多讀一點詩,因為詩會讓你看清很多問題。你想,人要是沒有發明語言,那還談得上是人嗎?詩歌又是語言裏最精髓的部分,所以你讀詩,讀的都是精髓,它能不讓人增長智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