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們所熟悉、習慣的傳統藝術如繪畫、雕塑相比,現代藝術怎麼看也“不像”藝術。不再有一個即成的有長、寬、高的作品等待觀眾的品評,而毋寧是由聲音、言語、行動以及氣味等因素濃縮在一起的一個過程、場景。傳統藝術的創作、欣賞、評價往往有明確的標準,但當我們置身於現代藝術的場景中時,我們佔有的傳統的解釋資源越多,我們就越無所適從。現代藝術最遭非議或許還不是因為我們解釋的耐心和信心備受衝擊,而是它有別於傳統藝術所推崇的崇高與美麗,而有可能展現給觀眾的是醜陋、粗糙、脆弱、單調,這使藝術不再令人心曠神怡,而很可能是噁心、嘔吐。
現代藝術發生的一個直接誘因就是傳統美術的記錄功能被攝影、攝像替代了。傳統的美術由於功能的漂移,開始了反省和開拓,創造出圖畫的新天地,深掘藝術的潛在功能。第一批現代藝術的先知和探索者是印象派。當造型問題被早期的黑白攝影解決後,他們開始探索使色彩單獨顯示魅力。但不久之後,彩色攝影技術的出現又把印象派有意追求的色彩記錄功能取代了,人類的精神敏銳的先驅又開始集中精力表達人類內在的不可用視覺簡單把握的東西,其代表人物是梵谷。
當影視出現之後,它們編織故事的能力遠遠強于傳統美術,現代藝術開始離棄情節功能。當雕塑、繪畫、設計、建築等強強聯手,從人的體形訓練、整容化粧、首飾衣裝到屋居房舍、街道城市都裝點得美輪美奐時,現代藝術只能主動捨棄美麗;當以網路、電視、報紙、廣播、雜誌為主體的現代傳播媒體鋪天蓋地、無孔不入時,現代藝術離棄了傳播功能。現代藝術就是在這些夾縫中不斷逼近藝術的本性。
現代藝術跨出的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跨出從傳統藝術向現代藝術的第一步的是塞尚,他從根本上動搖了“美術是對自然的模倣”的傳統觀念,使畫成為自我完整的結構,自體自根,不再是只能反映他物的鏡子;畢加索則更進一步,使畫面中各個塊面都具有獨立的“性格”,自我呈現形象,不再是對一個完整形象的造型,從而使繪畫擺脫對於完整形象的依賴;達達派走得更遠,認為藝術可以是(傳統)藝術以外的所有東西,藝術應當是對人的影響。通過非習慣的、非規定性的特別方式呈現某物,使人們感受到已有觀念的荒謬性,而得到精神上的觸動。杜尚的一隻男用小便器一下激起千層浪,對當時人的藝術觀念進行了徹底破壞;鮑依斯把藝術變成了一種社會行為。他使用藝術的方法,製造人在現實生活中的理解方式的衝突,使人們茫然無措,升騰出特別的感覺。
現代藝術似乎總是站在當時人的習慣的對立面。其“對古典主義的否定、對傳統藝術形式原則的奇絕,是對秩序、對稱和比例的否棄,它宣稱了模倣的完結和自然之鏡的破碎”。它竭力去捕捉決然屬己的、原創的自我或個體。它走出的每一步都是開創。在現代藝術中,我們的創造潛能最不受羈絆。有的創造看似荒誕不經,卻包含了非常有價值的意義指向。現代藝術是對於人們思維定式的反思。馬格裏特畫了一隻煙斗,然後在煙斗下面寫了題目“這不是煙斗”。這是對於我們在觀看時總是把文字和圖像聯繫在一起的定式的衝擊。
現代藝術也對文化、科技、資訊、環境、災難、戰爭等諸多問題進行反思。例如,被層層報紙包裹得嚴嚴實實不露五官的人頭像,是對於當今各色資訊媒體已經障閉人們的雙眼的反思。總之,現代藝術在最不成問題的地方提出追問。
傳統藝術“靜穆的偉大,高貴的單純”使我們嘖嘖驚嘆之餘就是頂禮膜拜。而現代藝術不再是精神導師的角色,而是使每一個觀者馳騁想像,參與藝術的生成;傳統藝術往往有一定的創作和欣賞的標準、規範,同時創作者和欣賞者所遵循的是一致的。現代藝術的結構形式、語言法則擺脫了讓人辨認的恒定因素,以至於什麼是現代藝術已經沒有一個衡量的尺度,傳統的、積累的形式、規則一再被否定。“不再是形式規約感覺,而是感覺規約形式”,成為最能容納自由的藝術。
現代藝術一方面可以撥開理想主義為世界罩上的玫瑰色的煙霧,用理性的眼光給現實以冷靜的描繪。同時又是對個人內在世界的狂熱表達,“在個體主義之上漂浮著非理性意向的和諧、象徵或理念。”面對傳統意義上的藝術形式的破碎,問題不在於重新擬定藝術的概念,而在於弄清楚這場迄今為止的彼此顛覆的內在機制。否則,對現代文學——藝術的辯護或攻擊,都會陷入尷尬的境地。”
在傳統社會中,個體的生命感覺受社會倫理、宗法或宗教知識規約。現代藝術的根本動力是伴隨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環境的轉變而發生的人本身的轉變,是人的身體、行動、心靈和精神的內在構造本身的轉變,不僅是人的實際生存的轉變,更是人的生存尺規的轉變。
現代社會,一方面是通訊和交通的發展帶來的運動、速度、光和聲的新變化,導致人的時空感覺結構的轉變。另一方面,生活的目的取向的重點挪到此岸,這種此岸衝動的旨趣就是要脫離與彼岸對抗性結構,取消彼岸對此岸的生存規定。人的心性乃至生活樣式在感性自在中找到足夠的生存理由和自我滿足。形式的無政府狀況是現代藝術的基本現實,這是沒有爭議的。
傳統藝術的魅力是無邊的,並註定成為世世代代的人們欣賞的重要資源。但用傳統的珍珠衫去罩現代藝術不斷變現的肉身,必然把它折磨得遍體鱗傷。現代藝術有其存在的內在衝動和不容替代的重要意義,能夠理解和欣賞現代藝術應該逐漸成為公眾的基本質素。(文/李靜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