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徐冰就榮獲了美國國務院頒發的藝術勳章。作為一名從《天書》開始就享有國際聲譽、此後幾十年間作品屢屢現身世界知名美術館的中國當代藝術家,徐冰的個人成長經歷和創作歷程及藝術態度,對中國當代藝術界而言,無疑是一面具有映射作用的鏡子。儘管很多藝術家聲稱技術在當代藝術中已經無足輕重乃至不值一提,但在接受採訪時,徐冰卻認為,技術訓練讓藝術傢具備“一種穿透、容納、消化各類藝術現象的能力以及執行的能力”。
素描解決的是水準問題
成長于北大的徐冰,從小就喜歡畫畫,在父親指導下每天還堅持練習書法。某一日,他在院子裏畫畫,父親對他説:“學畫畫,中央美術學院是最好的地方。”這句話,深深鐫刻在徐冰的腦海中,哪怕日後下鄉到了北京最偏僻的山溝延慶縣收糧溝村,北大、清華到大山裏去招生,徐冰也不為所動。
在收糧溝,徐冰第一次看到把“黃金萬兩”、“招財進寶”寫成一個字的形式;在這裡,辦喪事時,老人們會翻出一些紙樣,讓徐冰在白布幡上“鬼畫符”……這些特殊的民俗,對他後來的創作,無疑産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當時,徐冰還與其他知青一起辦了一本叫《爛漫山花》的油印刊物。他負責美工兼刻蠟紙,將全部的興趣都集中到字體上,甚至想:有朝一日,要編一本《中國美術字大全》。後來,徐冰做了不少與文字有關的作品,對漢字肩架結構的經驗正是得益於這段經歷。
1977年,一波三折進了中央美術學院後,徐冰把自己關在了畫室畫石膏像,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年級第二學期,最後一段素描課是長期作業——畫“大衛”。兩周的課結束了,寒假裏,徐冰繼續畫同一張作業,當時他的考慮是,“我們講寫實,但在美院畫了一陣子後,我發現很少有人真正達到寫實。即便是長期作業,結果呈現的不是被描繪的那個對象,而是這張紙本身,完成的只是一張能夠體現最帥的排線法和‘分塊面’技術的畫面,早就忘了這張畫的目的。我決定,把這張‘大衛’無休止地畫下去,看到底能深入到什麼程度,是否能真的抓住對象,而不只是筆觸。一個寒假下來,我看到了一個從紙上凸顯出來的‘大衛’石膏像,額前那組著名的頭髮觸手可及。深入再深入,引申出新的‘技術’問題——石膏結構所造成的光的黑、灰、白與這些老石膏表面臟的顏色之間關係的處理。我在鉛筆和紙僅有的關係之間,解決每一步遇到的問題,一毫米一毫米地往前走”。
徐冰自己認為,這張作業解決的問題,頂得上過去畫的幾百張素描。“素描訓練不是讓你學會畫像一個東西,而是通過這種訓練,讓你從一個粗糙的人變為一個精緻的人,一個訓練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體與局部的關係中明察秋毫的人。靳尚誼先生説過:‘素描解決的是水準問題,而不是風格問題。’水準是什麼?是從事任何領域者都必須具備的一種素質,一種穿透、容納、消化各類藝術現象的能力以及執行的能力。”因此,技術訓練絕不是可有可無的。
四年“做了一件什麼都沒説的事情”
這種能力,在徐冰以後的創作中,一次又一次地呈現出來。首先,就是他研究生畢業以後創作的《天書》。
《天書》源於1986年一個忽然而至的靈感——做一本誰都讀不懂的書。這個想法讓徐冰激動不已,並在內心裏形成了明確的思路:一,這本書不具備作為書的本質,所有內容是被抽空的,但它非常像書;二,這本書的完成途徑,必須是一個“真正的書”的過程;三,這本書的每一個細節,每道工序必須精準、嚴格、一絲不茍。在他看來,這件作品的命運,取決於整個製作過程的態度,假戲真做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藝術的力度才會出現。
第二年完成畢業展以後,徐冰就全力以赴轉入到這本“書”的創作中。為了造四千多個假字,除了在中央美院教授素描課外,徐冰幾乎停止所有其他活動,開始艱苦卓絕的刻印過程。到第二年10月份,中國美術館“徐冰版畫藝術展”開幕時,他在展廳裏製造了一個虛假的“文字的空間”: 三條長卷從展廳中央垂挂下來,下面擺放著不同形式的“典籍”,有線裝和蝴蝶裝的;有《解字卷》(無意義的字解釋無意義的字),還有一個《中英對照本》(英文也是不能讀的)。
展覽出乎人們的意料,吸引了藝術圈外的很多人,“我的藝術似乎讓某些人不舒服,一些老教授、老編輯來過多次,這對他們像是有‘強迫症’的作用。他們在努力找出哪怕一個真的字,這也許是因為,進入這個空間就與他們一生的工作正相反”。
而對徐冰來説,前面只是牛刀小試,真正的大動作這時才開始。又經過三年時間的折騰,到1991年,120套、每套四冊共604頁的《天書》才真正裝幀完畢。當拿到放在一個特製的核桃木盒中、封面是“磁青皮子”顏色的“天書”時,連徐冰自己都感覺到了熟悉的陌生感。
也正是這四年的“無用功”——“做了一件什麼都沒説的事情”,讓徐冰敲開了西方當代藝術圈的大門。
藝術心得——
只有優質的作品才能被認可
1990年7月,為了真正了解當代藝術是怎麼回事,徐冰來到了美國。開始,懷揣著《天書》,徐冰內心有一點擔心——它和中國文字本身有太多的關係,另一個文化圈的人可能根本體會不到其中的意思。不料,這些作品很快就受到西方藝術界的歡迎。這些作品都是關於誤讀、關於語言、關於人類思維和人類表達之間的關係等問題,而這和當時國際哲學圈關注的題目不謀而合。
譬如,有一個教授到徐冰的住所看到了他的作品,眼神裏立刻流露出極大的驚訝,“他是一位版畫家,他沒想到一個中國年輕人居然把版畫的概念推得這麼遠,無論是《天書》還是《鬼打墻》,都呈現了很當代的版畫語言和概念,他馬上表示第二天就帶我去見美術館館長,讓館長給我辦一個展覽”。
因此,在徐冰看來,藝術家像是作品與社會文化之間的傳導體,導體的品質決定作品的品質。每個藝術家把自己特殊的部分通過作品帶入藝術界,但客觀上有些被認可,有些始終不被認可,這取決於你帶入的東西,是否是優質的——是藝術系統中缺失的;是大於藝術界現有思維範圍的;是對推進人們的認識有啟發的——總之是能通過一種特有的藝術手段將人們帶到一個新的地方。在這裡“特有的藝術手段”非常重要,是藝術家工作的核心。“新的東西在這個系統本身是找不到的,必然是從其他領域或兩者之間的地帶才有可能獲得。今天的藝術變得表面豐富多彩但在方法論上卻越走越窄。太多的藝術家都會做一種‘標準的現代藝術’,真的不需要更多的這類藝術家進來了。”
基於這樣的自我要求,儘管徐冰後來在美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在18年後,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歸國,理由就一個:“我覺得中國當前的變化能給我們提供更大的舞臺,是一個更新奇更有疑問的地方。”
大家簡介
徐冰,1955年生於中國重慶,1977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版畫係,1981年畢業留校任教,1990年移居美國紐約,2007年回國,現工作、生活于北京和紐約。徐冰1999年獲得美國最重要的個人成就獎——麥克阿瑟“天才獎”;2006年獲全美版畫家協會“版畫藝術終身成就獎”;2010年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授予人文學榮譽博士學位;2015年榮獲美國國務院頒發的藝術勳章。其作品曾在紐約現代美術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MASS MoCA、英國大英博物館等藝術機構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