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力: 您的收藏經常性地部分展出,而展品往往被賦予不同的展覽主題和策展概念。其中最著名的大概是“麻將”收藏展,談到了諸多主題,包括記憶、對毛澤東時代的表現、傳統、城市化、消費主義等等。在過去的二十年間,您在收藏作品方面是否有任何概念上的準則?
Uli Sigg: 自20世紀70年代初中國當代藝術萌芽以來,我就一直關注它的進程。到90年代的時候,我重新審視了中國當代藝術,非常驚訝地發現還沒有機構、或者個人在對中國當代藝術進行任何程度上的、系統性的收藏。從那時起,我的關注點發生了轉變:從一個在個人品位指導下行動的私人收藏者方法,到運用一種類似于國家機構所使用的收藏方法:我嘗試著反映實驗性藝術家的成果,跨時間、跨廣度、跨媒介。誠然,隨著我的收藏增加,我的持續性收藏工作也為我增加了更多經驗,這個過程中我內心也逐漸形成了一個完善結構——你或多或少應該能從我的藏品展覽中體會到。當然,在這裡細談有點太流於泛泛了。總體來説,我對我現在大約2200件的整體收藏的觀點是:將其視為一種素材,策展人可以憑藉自身的想像力從中建構出任何的展覽概念。現在我的收藏被分為兩塊,一塊是歸於香港M+博物館的、大約包含1500件作品的M+希克收藏,另一塊則是我在2012年之後收藏的作品。此次展覽中同時納入了這兩塊的藏品。
皮力:您自2004年開始,到2012年您把個人收藏的絕大部分捐贈給M+博物館,其間一直組織和策劃展覽。您做過的展覽在觀念上非常多元化:比如説,在歐洲、美國、巴西等各大博物館巡展過的”麻將”收藏展屬於百科全書式的展覽,在盧塞恩展出的“ 山水——寂靜之詩”(poetry without sound?- Landscape in Chinese Contemporay Art),以及在雪梨、堪培拉展出的致力於中國當代藝術肖像的“象想”(Go Figure),都屬於主題展。在瑞典展出的”對即是錯:1975年至今的中國當代藝術”(Right is Wrong),則從另一角度、呈現了中國當代藝術生産的時間性。而這次的“神秘字符”(Secret Signs)是怎樣性質的展覽呢?您為何選擇了書法?
Uli Sigg: “神秘的字符”(Secret Signs)是一個主題展。現在我傾向於主題展這樣的形式,因其具備深挖一個給定話題的能力。關於中國當代藝術的調研性展覽已經完成了它們的使命,而在絕大多數西方國家,中國當代藝術的概況展已經過時了。今天,關於中國當代藝術的展覽應該立足於更深的知識層面。在中國書法和寫作領域除外——在中國書法和寫作層面,包括我在內的絕大多數歐洲人是“目不識丁”的。我本人可以説基礎的中文,卻只能寫出很少的漢字。所以話題回到為何我們要做中國書法和寫作的展覽?甚至人們會問,Luckow(譯者注:漢堡Deichtorhalle美術館館長)和希克是否有能力做這樣的、關於中國文字的展覽?首先,我需要提到目前居住在漢堡的中國藝術家、書法家單凡在組織這次展覽上為我們提供了非常大的幫助。其次,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已經計劃要用一個重量級的展覽來呈現(中國書法和寫作)這一話題。這個規劃立足於兩個原因:首先,很長時間以來,我注意到中國當代藝術一種回歸傳統的“轉向”,這一現象也在我的收藏過程中持續性地得到反映,我在聚焦于當代藝術山水之描述的展覽《“山水——寂靜之詩”》(Poetry without Sound)中也有所描述。另一方面,中國的字符著實代表了相對於我們而言的“他者”,與我們文化相比是如此大相徑庭。用我們的視角打開“他者”的話題,對我個人來説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提到的回望傳統的“轉向”是非常有趣的現象:從最廣泛的角度來總結,我認為中國的視覺藝術傳統講求的是一個由書法和山水畫營造出的精神領域,書法和山水畫又同時被筆墨、被紙和絲綢這些元素環環相扣。在改革開放後的頭二十年,絕大多數的實驗藝術家對傳統不屑一顧,那個時代充滿著對於西方藝術、及其小説式的概念和技法的崇拜。而徐冰、谷文達這樣試圖解構傳統書法並融合當代性的藝術家則只能離開故土發展。在過去的十年中,西方藝術創造力發生了特定意義上的衰竭乃至幻滅,這也悄然影響了中國藝術的生産。之前大獲成功的藝術家也在尋找新的靈感時,將視線投向了之前被他們忽略的傳統藝術。有人在傳統中掘得了一席美夢,也有人掘得了腐朽殘骸,後者的視線則繼續流轉。然而,對於另一些人來説,對待傳統成為了一種似新亦如舊的旅程的起點。不論在上述哪一種情況中,立於傳統與當下之間似乎堅不可摧的高墻已經坍塌。這也跟中國重新崛起為世界強國有關:在超過150年的歷史中被歸罪為中國衰落之根的傳統文化,正重新成為這個國家堅實的優勢。
皮力:現在我明白您為何如此重視書法了。但是,全球化的“鍵盤文化”盛行,人們習慣於用手機的圖像、聲音這些媒介來交換訊息,書法對今日的中國有何意義?
Uli Sigg: 幾千年來,書法被認為是藝術的最高境界。在那個時代,是士大夫階層、“文人”和識字之人將書法和優美的寫作上升成了一種象徵“士人”文化、學養的標誌。直至今日,每日的書法寫作仍然作為一種儒家式的修身養性鍛鍊、在老一輩知識分子圈裏存在。許多成長于知識分子家庭的當代藝術家也從小習書法。事實上,這些藝術家中大多數也重新發掘了書法這一形式,哪怕不是作為他們藝術的主題,也能驚喜地收穫靈感。這種現象是否也會發生在下一代藝術家身上?電腦和智慧手機使得手寫文化近乎絕跡:你只需要輸入西方字母表中的字母,系統便會為你提供一系列漢字供你選擇。因此,今日處於“活躍”狀態的文字和詞彙將會越發大程度地受到電腦的限制、並變為“惰性”狀態。這一轉變的結果還難以預測。
皮力:書法和寫作觸及了中國文明的諸多方面,上至古代的祭祀禮儀,下至今日的科學工藝。您如何將這些方面融匯到一個展覽中?您使用了什麼結構來構築它?
Uli Sigg: 我們設立了三條脈絡。第一是“書畫合一”,因為這兩種藝術活動在傳統意義上同源。藝術家都使用這兩種方式來表現世界。這在今日是否依然呢?第二個立足點是“文字和公共空間”:20世紀公共空間概念的創生是如何將寫作的角色從禮儀和社會階層的符號工具、變換到一種政治溝通和傳播的工具。第三點:“寫作作為當代藝術中的沉思和表演的職能”。在Deichtorhallen美術館,我們使用了一種相對固定的空間組合方式,圍繞這三條脈絡。隨著展覽轉移到Falckenberg展廳,由於場地原因,形成了另一種雖然更為碎片化、但也獨具風格的結構。在後者的展覽環境中,嚴格的三足並立不再存在,而是分割成更多的小部分。
皮力:您認為西方觀眾對這次展覽會産生什麼樣的反響?或者您希望它産生什麼樣的反響?
Uli Sigg: 我不想自誇,但是所有我的收藏展目前來説都收穫了不錯的反響:觀眾往往能從中邂逅從未見過的作品,以及從未為世人所見的組合。我相信在漢堡的展覽中,也將會是如此。而我們也有更多的期待:我們希望用中國文化自身內核的能力,來帶給中國文化圈一種驚喜,哪怕是一點點。畢竟,書法文字原本是中國的核心文化。或許對中國人來説,我們提出了新穎的問題:一個中國小學生,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接受寫字訓練,只為學會如何讀寫中文,那中文對他的影響來自哪?在我們對中文的學習過程中,哪些繁雜的詞彙會被遺漏? 是否有針對新概念和新科技被創生出的文字?如果沒有,緣何?誰定義了電腦的詞彙結構?紙墨書法充盈著表達力,這也是其超越“交流”這一基本功能的關鍵因素, 在多大程度上,電腦交流模式能取代這種表達力?毛澤東時代在大陸實行、並未在台灣、香港和澳門得到實行的漢字簡化體,最終的結果會是什麼,我們是否都有能力辨識這些結果?這幾個問題只是許許多多問題中的很少一部分。它們未必會在這次展覽中得到回答,但我希望展覽能呈現一副有著微妙差別的、“他者”的圖景。
至於説我對展覽反響的希望是什麼…我希望它能開啟一扇與我們(西方)毫無交集的、有關書法寫作的“宇宙”之門,它似乎抗拒著我們的本能理解,但這次展覽會呈現一種與我們通識完全不同的內容,一種“他者”文化。人們可能會簡單地在視覺上去體驗它、也可能採取深度分析的方法來欣賞它。我希望中國文字這種無可比擬的美感能再次照耀這個時代,哪怕在一個它不僅被傳承,也被侵蝕、被批判、甚至被扭曲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