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幽暗狹長的地底通道,我終於抵達目的地。管理員費勁地搜尋著索引,終於在《地獄大百科》“20世紀60年代至21世紀初的當代藝術”分條目中找到了有關我的詞條:“早年作為策展人,後隨策展的覆滅成為藝術家,活躍于21世紀初,死於中國首都那場著名的光化學煙霧事件……”實際上,“策展”甚至一度失去了作為一個詞彙的基本資格,像亞特蘭蒂斯一樣湮沒于已死的歷史之中。如今我卻在時空邊緣再次勾勒策展時代的形狀。
策展在它覆亡的那年獨立為一門藝術,“無形的手”還沒從系統的褲帶裏掏出來,就因為過分強調這一魅術的權勢,而在標榜自在立場的同時毀了它初具規模的軀殼。在我的肺癌還沒爆發之前,也時常投身到此起彼伏的“後”(post)和“反”(anti)的運動中。我拒絕相信歷史決定論的貧困,任憑總體把肉身吞噬。策展給我帶來不現實感,將我從庸常中抽離,那幾乎和眼下這個鬼魂考古學一樣迷人。
相比之下,“批評家時代”幾乎從未興起,“策展人時代”卻在一段時期佔盡天時地利。策展一下子滿足了總體藝術的需要,它囊括藝術系統的各個細枝末節,策展人化身為無所不能的可怕機器,對眾人講述著擁有各種可能性的當代性神話。但大家的關注點始終飄忽不定,並轉瞬即逝。我們窮盡一切可能去凝視某一物件,直到厭倦,再將其無情遺忘,似乎一切被時代垂青之幸運個體都難逃此劫。小漢斯幾乎是在策展制度消亡的前幾年才試圖通過整理“策展史”的碎片去塑造其自身歷史邏輯的,卻未料到這種整理近乎是一種迴光返照。“美術館時代”、“畫廊主時代”都似乎在搶奪某種假想的制高點的過程中曝光過度,被空間和時間吞沒。念及此事,我才感到它定是魔鬼玩弄人類的現實譬喻,以致我墜入此境後並未感到任何不適。
如果説人的一切麻煩來源於他不能安靜的呆在一間屋子裏(帕斯卡語),策展或當代藝術的麻煩也來自於寫作者不能忍受伏案揮毫的孤獨。一旦寫作與策展合一,寫作者試圖用筆(原本是聖潔的)重構系統的內部規則,聲明自己的立場,策展就走向了自我毀滅,策展人也進入了有關本人那個詞條的一般結構中。我們都在尋求最終解決方案,而這些方案無一不是反自身的。如果我不適當的用“更快更高更強”來比擬之,當代藝術似乎尋求的是“最快最高最強”,無論結果如何。
在經過與管理員的數次交涉之後,我終於獲取三級許可,以查閱“策展”這一詞條。我特別注意到策展成為一種魅術之後所關注的基本問題:
1、 如何使黯淡無光的藝術品在展覽中熠熠生輝,為其賦予魅影和靈光;
2、 如何進行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元敘事,讓藝術品至少在其所處的“此時此地”擁有價值。或走向另一極端,將每一個展覽視為一次美術史實驗,給予這具千年僵屍以最強烈的心臟起搏——深信它回魂轉世的可能;
3、 如何在才思枯竭後不斷同有限的想像力作鬥爭,隨後走向虛無主義,從“一切皆可”到“一切皆不可”,並在二者之前反覆跳轉;
4、 由控制藝術系統,充當標準的裁奪者,走向擺脫自身對系統的控制並自動放棄裁奪者的身份,由是,讓策展成為藝術的一種,讓蘇珊·帕傑曾倡導的“策展人應在藝術作品中迷失”以極端形式實現。
當我途經地獄入口,看到鐫刻在其門楣上的銘文,才知道21世紀初的藝術界早就給出了同樣結局的預告。“入此門者,放棄一切希望。”如果時光倒流,策展將自己維持在一種低限度之中,與系統中其他零部件一樣,各司其職,即使徘徊於此門,也不會遭到現在這樣的結局吧?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