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書畫家蕭海春近幾年對蘇、黃、米三家都用功極深,在前不久就蘇軾書風與臨寫體會進行對話時,他認為,蘇東坡對宋代及以後書法影響巨大,就書法而言,蘇東坡並不是復古,而是托古改制,“書是心中所發,説到這裡不得不談到當今書法裏的創新問題——書法沒有創新。”
蘇東坡于書法早年學“二王”,中年以後學顏真卿、楊凝式,晚年又學李北海,又廣泛涉獵晉唐其他書家,形成深厚樸茂自然的風格。
在當下,如何看待東坡書風?知名書畫家蕭海春近幾年對蘇、黃、米三家都用功極深,前不久他與畫家朱敏一起就蘇軾書風與《東方早報·藝術評論》進行了對話。他認為,蘇東坡對宋代及以後書法影響巨大,就書法而言,蘇東坡並不是復古,而是托古改制,“書是心中所發,説到這裡不得不談到當今書法裏的創新問題——書法沒有創新。”
顧村言:對於東坡的書法,黃庭堅曾説“本朝善書者,自當推(蘇)為第一”,他受顏魯公、楊凝式、李北海影響較大,蕭老師這幾年對宋代的蘇、黃、米三家都用功極深,想請您談談在臨寫蘇東坡書法中最大的感受是什麼,您覺得他最大的特點是什麼?
蕭海春:我覺得專以“書家”來稱呼蘇東坡,定位太小。他的書法可以説已經形成了一個書體,就這一點蘇東坡的學生黃山谷曾專門講過很多話,題過很多字。就蘇東坡的字來説,初看他的字好像不怎麼樣,但最後大家還是會認為他的字最好。文人寫字與貴族家族寫字是兩回事,一個是守古法,一個是如何表現自我與個性。這其實是有不同的出發點,當然最後都是要實現“法”與“理”與個性的結合。我一直很喜歡蘇東坡,比如他的《黃州寒食詩帖》,作為第三行書,他在書寫時與他那時候的境遇有關係,更多表達個人的境遇和情緒。書是心中所發,情緒的宣泄,不單單是法度的問題,還要表意。在蘇東坡的書法裏體現了對魏晉的瀟灑、意趣等風韻的表現,但他的基點是顏魯公。我的一個親身體會是,如果書法的底子是顏魯公,那麼他在今後的創作上就已經走到了他人的前面。寫書法一定要從顏魯公入手,因為顏的書法非常講究筆力、氣格。加上蘇東坡是一個性格非常豪放的人,所以一般的牢籠是拘束不了他的。他很注重筆意,講究用筆的瀟灑和那種揮灑自如的感覺。在“宋四家”裏他一直被認為是居中的,原因就在於米芾、黃山谷兩人的個人風格很強,其中黃山谷自己出了“山谷體”,米芾實際是“集古字”,其實他們基本還是從“二王”的體系裏産生出來的。與他們相比起來,蘇東坡的風格顯得沒有他們那麼強烈,但是他把書法的正統在北宋牢牢地固定了下來,可以説他抓住了正統的要點。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説,蘇東坡的字裏常含有“隸”意,但他的骨子還是顏魯公。五代時楊凝式的價值是由蘇東坡提出來的,他也是從“二王”到顏魯公走出來的。所以我認為當今的書法創作首先還是要尊重書法的傳統,無論在“理”還是“法”上,都要尊重傳統書法的觀念。還有一點我認為就當今書法創作中“創意”這點來説,“創意”兩個字非常有誘惑力,似乎一挨上“創意”兩個字就顯得特別超前,超越于他人走在了時代最前面。
顧村言:很多人想的是標新立異,強調自己與傳統的不同,這是時風使然。
蕭海春:有些人覺得自己一旦學習了傳統就很難從裏面走出來。在我看來,傳統不是原罪,相反的,在傳統理法中待得越久越深的人,在他出來的時候越能體現書法本身的東西。比如明代時期出現了董其昌、王鐸,這兩家基本就是兩個面。董其昌是流美、瀟灑、淡雅,崇尚意趣與淡靜。他的書法常採用淡墨,與別人所寫的黑黑的不一樣,他講究“韻”。王鐸的書法路子在起步時其實是和董其昌一樣的,不斷地臨帖,臨帖的同時不斷地吸收“二王”體系中的筆法、架構等。為什麼王鐸後來會走到雄強且重視力度這一塊?初看他還似乎是完全與傳統反了個個兒,而這實際與他的境遇有關係。王鐸最早與黃道周、倪元璐在明朝中晚期是三個非常有名的才子,他們後來的變化也都是從傳統裏派生出來的,因為每個人境遇不同,用書法作為本我的宣泄最後出來的東西也不一樣。
顧村言:從這點來看,蘇東坡對他們其實都有影響。
蕭海春:是的,而且他們這些人對蘇東坡從來都沒有微詞。
顧村言:其實比較蘇東坡和米芾這兩個人,也很有意思,米芾講求姿態,自稱“刷字”,蘇東坡則有更多自我與學養在裏面。
蕭海春:對,米芾更注重“勢”,八面出風,他的書法講究姿態,比較正。蘇東坡的字相對就比較自在,他的才情加上他的修養,在駕馭筆的方面非常出眾。如果將蘇東坡與蔡襄相比,蔡襄就更加傳統,蔡襄的法度很厲害,趣味上比較少,所以宋四家中,蔡襄作為一個傳統的保守派,米芾和黃庭堅作為其中比較有個人風格的代表,蘇東坡就屬於比較居中的了。恰恰因為此,傳統的理法在蘇東坡這裡得到了很好的體現,也可以説他是在非常有理智地對待這些傳統。
這裡其實也包含了一個大的時代文化的轉變,首先他要繼承學古的旗幟,因為學古其實是回歸,回歸到那一段失落的時候,講究品位。所以蘇東坡並不是復古,而是托古改制,所以我認為蘇東坡,或者説整個“宋四家”對古意的追求都頗為欣賞,在攝取了傳統以後希望按照自己的意願把它們召喚回來。從另一個角度來説,這其實也代表了書法傳統裏“正統”的重要性。
顧村言:我覺得在蘇東坡身上有一種精神或者説對待書法創作的方式,對當下書法家在創作上有借鑒,因為他是從一個大學問家、大文人的態度來對待書法,而不僅僅只著眼于單純書法裏的東西。
蕭海春:他的楷書、正書到行草,整個過程給人的感覺始終是在一個比較適度的書法精神狀態裏,他沒有特別狂放的一面。這與他在傳統生活中不正不邪是有關的,因為傳統是需要綜合的。
顧村言:他曾經説過“人貌有好醜,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可見他在他的書法觀念中有君子與小人之説,更強調人格化的內容。
蕭海春:對的。所以説到這裡不得不談到當今書法裏的“創新”問題。書法沒有創新。一些人説要通過當今的書法創作來改變書法的形態,這是徒勞。因為傳統本身有一整套寫法的經典,對線、點、劃、架構及各種書體的表現形態有非常完整和豐富的表現形式,或者説表現情感的方式。如果要把這些東西解構,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本身就已經非常嚴謹。那些經典創作並不是非常保守的、呆板的一個個如法炮製出來的,而是那個時代最頂尖最有智慧的才俊積累下來的,是經過時間的考驗的。如今大家一談到書法,就是要作為一個模式來經營,因為還有一點很重要,作為書法藝術,他除了情感的宣泄,還需要可賞、可品。因為寫出來以後要向他人展示,而一展示很多問題就會産生。比如它如何和傳統書法裏的要點融合起來,這只有經過不斷地臨帖、理解,因為讀帖不像讀書,他裏面很多東西很抽象,沒有到一定程度是無法出來的,只有積累到一定程度才能夠水到渠成。人常説“人書俱老”,這句話是非常有道理的。我們現在有很多所謂定格的東西碰到大師那裏就沒轍了,各種可能性很多前人都已經嘗試過了。那一些所謂狂的東西很少講求審美性,你認為我的東西好,要由我們這個時代來檢驗,還有就是由傳統來檢驗。離開了書法本體,充分地視覺化。
朱敏:其實我在宋四家裏面最初並不喜歡蘇東坡,覺得看不懂。但現在回頭想想,感覺他法度嚴謹,書中涵養的東西很多。
蕭海春:蘇東坡與米芾或黃山谷相比,其實是內美與外美的區別。
顧村言:蘇東坡的字兼含內美與外美,而其中內美大於外美。比如《黃州寒食詩帖》中,剛開始寫很明快,寫著寫著情緒變化,人生的悲涼就出來了,這在字跡中清晰可見,再加上他文辭又好,比如那一句“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文辭與書法相互結合那種大美立刻顯現出來了。
朱敏:他其實相對於近朝已經非常寫意和充滿個性了。
顧村言:我個人覺得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講求自然的姿態,還有他在書寫時“我自為我”的瀟灑態度,而這次出現的《功甫帖》似乎缺失這一塊。
蕭海春:他的草書很少,行書比較多。這也可能是因為烏臺詩案以後,北宋一直打壓他,很多東西被燒掉了,所以他的墨跡不多,而刻帖很多。所以我認為書法就是書法,要靠書法決定一個時代的審美,這樣想是不對的。這是在把事情無限擴大,這是書法不能承擔的東西。
顧村言:但是蘇東坡其實還給我們一個借鑒,是人品與學養對書法的影響。
蕭海春:對,他從來不搞狂怪,字很正,一任天然。不故作姿態。米芾與蘇東坡性格不同,境界也不一樣。
文\孔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