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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其大 養其厚 ——張公者對話王家新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3-11-25 22:33:02 | 文章來源: 中國書法網

王家新,別署晏園。1967年出生,祖籍遼寧。財政學博士。現為中國文聯全委會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楷書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西泠印社理事,中華詩詞學會常務理事。著有詩集《北溟魚》,詩詞集《頤園詩草》,書法集《中國美術館當代名家系列書法作品集•王家新卷》、《王家新書法藝術》,《晏園藝事》等。

◇ 時間:2011年12月20日

◇ 地點:北京•王家新工作室

縱觀歷史上在文學藝術方面有大成就者,除其在所成就的專業上具有高超的技法外,于政治、社會等人文類科學乃至自然科學皆有深厚涵養;同時他一定關心社稷民族、關心庶民百姓、關心天地宇宙。識其大而養其厚,其作品才可能具有深刻內涵,直搗人的靈魂。

書畫家的襟抱學養最終將決定其創作成就的高低。技,易;道,難。道在學養,學養的差異有如花盆裏的土與大地之土,盆中土所生出之木必有限,因其養份少;大地之土方可生長出參天大樹,緣其厚。

王家新先生自幼研習書畫,具備很好的筆墨功力。而從本科到博士所學者乃財政經濟,其學養涉及到哲學、歷史、政治、經濟、文化……如此之學養化于筆端,則其字即不觀亦可推知也。

張公者:我知道您每天都會抽時間讀書,無論工作多麼繁忙。

王家新:我想這是一種情結了,我曾把讀書和寫字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詩意地棲居”吧。

張公者:一個人的學養最終決定著其藝術創作所能達到的高度。一個不讀書的人,作品中就會缺少文氣、書卷氣,也往往會流於淺薄與匠俗。一位朋友講:人在30歲之前基本的世界觀都已經形成了。而30歲之後,人與人之所以又有不同,有的人境界在提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讀書。讀聖賢之書、讀經典之書,讀哲學、讀史學、讀文學。中國古哲先賢莫不如此。

王家新:中國傳統文化、傳統藝術確實與西方有不同,比如古琴,小的時候不懂,過了“不惑”,才明白古琴是彈給自己聽的,它的境界是“不為悅人而悅己”。只五根絲弦卻不單調,是一種生發、排遣,是心緒的抽繹、靈魂的縈繞,直指內心,不需有聽眾。而鋼琴、交響樂便適合被聆聽,即使天才的肖邦,也需要在貴族們的廳堂、在情人的注目裏“炫技”,用手指的舞蹈博來掌聲,那麼二者誰高誰低?無需回答。比如深夜裏閱讀典籍,如果只當做獲取知識的方式便有些單薄了。我理解“慎獨”不單指品德操守,也指一種私人生活方式的堅守,閱讀生活便是一種狀態、一種修為。中文典籍那柔軟的宣紙質感、微黃的色澤、特有的墨香,短暫的人生會因之變得從容豐盈,生活工作中的不如意便會因之消弭、疏離。這份歡愉無法言喻,當成為習慣,便是一種癮、一種癡,可入定、可清狂。這種狀態不是消極遁世的,是積極快意的,“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自得其樂便好。

張公者:您剛才的一番論述,表明瞭一種信仰,這種信仰可以轉化成無窮的力量。信仰,是崇高的。

王家新:我們這代人生命的最初背景是“文化大革命”,成長和求學的背景是撥亂反正、改革開放,工作和生活的背景是世紀之交、民族復興和市場化、全球化。“文化大革命”時期可能是中國人最無敬畏、無信仰的階段,“人定勝天”是對自然的蔑視,“破四舊”、“批孔”是對民族、歷史以及文化傳統的輕賤和決裂,儒、釋、道等宗教意義上的信仰空前滅寂。如果講信仰,只有對毛主席的信仰,銘心刻骨、執著虔誠;如果説崇高,是一種基於革命理想的崇高,浪漫而純粹。缺乏理性的盲目信仰、缺乏思辨精神的崇高,會使一個民族跌入偏執、迷信甚至癲狂的境地,因此説那十年是浩劫、是國家民族的災難。但如果以大歷史的視野審視,那個年代的生活也因著一種精神的力量、信仰的力量而生發出一份純粹、昂揚和崇高。我看過我父母(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老照片,他們的鬢髮、面龐、衣著都整潔利落,尤其是眼神,洋溢著滿足、幸福和對未來的嚮往。我想,一方面是因平等、公平的階級秩序對物質生活匱乏的消弭,更重要的可能是高於物質生活之上的精神力量的反映,是激情燃燒歲月的傳神寫照。

張公者:那個年代人們活在精神中,在那個年代也是圍繞著領袖在進行文藝創作。

王家新:由此我想到一位外國美術史論者的一種判斷,他説,20世紀最偉大的藝術作品在中國,藝術家們以對他們的領袖、對中國共産黨的無限熱愛和宗教般的信仰,創作出一大批美術或舞臺藝術精品。我翻閱了建國以來的美術畫冊,重新看那些現代京劇、電影,感覺他的判斷有道理。當時的藝術作品,拋除極“左”思想不論,也有許多可取可貴之處。

張公者:偉大的藝術作品一定具備深邃的思想,很多偉大的藝術品是歷史的記錄。當然,偉大的藝術品一定是具備高超的技法,這是前提。20世紀是人類發生重大轉變的時代,中國更是如此。在美術創作上,出現了具有歷史意義與高度的畫家與作品,像齊白石、黃賓虹、徐悲鴻、潘天壽、李可染、林鳳眠等等。您談到“文化大革命”時期一些作品,它們的“純粹性”不容否認,沒有受到今天的市場與金錢的“干擾”。

王家新:當下藝術遭遇市場和金錢,藝術家面臨新的挑戰和考驗,這對他們而言是殘酷的、煎熬的。很多人在為生計、名車、豪宅奔波,書畫家的潤例以平尺論,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張公者:藝術和經濟的關係,是由來已久的話題,也是觀照藝術作品的一個角度。

王家新:藝術經濟早已有之,從唐代碑志書丹,元趙孟緁為寺廟寫經,明吳門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取費描繪莊園庭院、人物寫真,還有最具代表性的“揚州八怪”,以大運河沿岸漕幫鹽幫的商人為“衣食父母”,就是李漁説的文人“打秋風”。你附庸風雅,我按勞取酬,雙贏兩得。利益驅動也能出精品,但我可能太理想主義或極端了,我還是認為好的或純粹的藝術,是要發于內心的,一定是主動式的傾訴宣泄,像文藝復興時期宗教題材的穹頂畫,像生前只賣出一幅作品的梵谷的繪畫(唯一的買家是他的哥哥),才能求得來世名,而不是“現世報”。我們頂禮膜拜的《蘭亭序》、《祭侄稿》、《寒食帖》,乃至《奉橘帖》、《喪亂帖》、《韭花帖》、《自敘帖》,這些並不只是精品,更是經典。言其珍貴,不僅因為年代的久遠,更重要的是創作動機的非功利性。它們是往來信札、詩文手稿,雖然內容是家常瑣事、個人際遇,卻無世俗氣、煙火氣、銅臭氣,不諂媚、不平庸、不浮華,純粹、感人,堪為典範。能讓我們千百年後在閱讀研習之際,感受他們的歡娛苦痛、聆聽他們的長嘯輕嘆。

張公者:古人也有潤筆,但他們還保持自己的藝術底線,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也賣畫,但他們的畫格並未降低(仇英的繪畫,可能有“通俗”的地方,並非因為“賣畫”,是他自身學養的問題)。但是到了“揚州畫派”,就有了大的改變,好畫不多,應酬的東西太多了。董其昌也如此,買字畫的多,就有應酬,甚至代筆。另一個原因是,買畫者的欣賞水準也會影響畫家的創作,買者不懂,品位低,畫家若要迎合其口味,自然就降低自己的格調了。不是賣畫的錯,是沒能堅持品格。王家新:以“當下”論,“拯救”藝術高貴品格的辦法或思路也有,比如“供養制”。宋代畫院體制下,院體畫家的畫作是“皇家”的奢侈品,因此“政府的國庫”要養人,宮廷畫家衣食無憂,使藝術得以相對純粹。有人反對畫院體制,其實對傳統藝術,公益的、高雅的藝術,極少數的頂級藝術家還是要“供養”的,關鍵是要有什麼機制、養什麼人、怎樣養。另外是“基金”資助體系,再有梵谷似的藝術瘋子、癡人兼天才,就要資助,別讓他自己去走市場變成了“正常人”,讓他們去創造去追求“來世”的藝術。再從市場經濟論,要發展“畫廊業”,建立藝術品經理人制。把藝術品生成、創作和經營隔離開,帶上“白手套”,藝術家不參與經營活動,只談藝術不言利,活得簡單些、純粹些、超脫些,真正的藝術家應如嬰兒狀,有赤子之心。天天跑場子、點票子、傍官傍商,都會“非正常死亡”,難有傳世之作。

張公者:如您所言,“供養制”、“基金”資助以及發展“畫廊業”,這些舉措的確也會起到一些作用,對提升當下藝術創作的品格,具有“拯救性”。但是,在實施這些舉措的時候,卻也不免會有一點痛楚,甚至是疑慮。

王家新:當然,這些即使做到了,也不過是權宜之計、是一種維護和補救。我骨子裏有很深的“唯藝術論”,我認為根本就不應該有“職業作家”、“職業書法家”之類的稱謂。王羲之、王詢、柳公權、蘇東坡都不是以書法為職業,《桃花源記》、《岳陽樓記》都不是“職業作家”的手筆,卻都成為千古絕唱。論“職業”,就變成社會大生産中的一種“工種”了,與生活生存有關,與偉大經典藝術作品的誕生背道而馳。

張公者:顏真卿、蘇東坡都不是“專業”的書法家、作家,而就是他們留下最偉大與“專業”的作品。一個不關心國家、不關心民眾,不懂得生活,沒有閱歷的人不會創作出偉大、深刻的作品。

王家新:學養包括學問、見識、人生閱歷、江山閱歷、氣宇格局、志向操守等,其實精湛的技法本身也是藝術家必備的學養、素質。對書家而言,沒有技法方面的基本素質,學問知識再豐厚、學歷再高也沒用,就像有些碩士博士儘管專業素質不謂不高,論寫字可能還不如少年宮裏學書法的小學生或初中生,這麼説有些偷換概念了。就書畫家論,其知識學問背景應該是中國傳統文化體系,是所謂“十三經”體系,極言到民國時期“狂人”黃侃所説的“八部之外無好書(皆狗屁)”,他説的“八部”是《周禮》、《史記》、《毛詩注疏》、《昭明文選》、《漢書》、《説文解字》、《爾雅》、《周易》,是詩、書、禮、易的核心,雖然是驚人之語,也有他的邏輯道理,眼光也獨到。説到這個知識體系,有人説書法史上的大書家都是大官,王羲之是右將軍且不論,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蘇東坡、蔡襄、趙孟緁、王鐸、黃道周、劉墉,最小也是鄭板橋“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有宰相、大學士、禮部尚書、皇帝的大秘書,甚至包括唐太宗、唐玄宗、宋徽宗等帝王書家。

張公者:我們經常説到學養,也常常提及學養之於創作的重要性。只是,關於學養和藝術創作之間的關係,卻很少有清晰的表述。並且,有一些論述,不是把問題談得更明晰,而是相反,越來越玄虛、越來越失去具體可信的操作性。

王家新:書畫家對人文的、世界的認識非常重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齊白石“六齣六入”,黃賓虹、林散之、劉海粟等都談到江山閱歷後對書風、畫風的影響。“搜盡奇峰打草稿”,書畫家不能關在書齋中臨帖臨畫譜,閉門造車,要去為江山寫照,去深入生活、關注現實,去“採氣”。李可染的巨大成就與他不停實地寫生有關,關山月、傅抱石、錢松豾、黃胄經常去工廠、工地、農村、邊疆,所以他們筆下景物真實、人物生動,有生命力,反映現實生活,也使中國畫在上個世紀有了突變,更豐富了繪畫的形制和語境,源於生活、高於生活,一掃文人繪畫鼎盛期過後的僵化和暮氣,為中國畫輸入了新鮮的血漿、補了鈣。還有齊白石,人們看到他畫中有任伯年、吳昌碩、陳師曾的影子,但他筆下的白菜、蝦蟹、犁鋤籮筐以及老鼠、螳螂等,絕對是之前文人畫家們未曾想到或恥而不為的。白石老人將這些什物、生靈定格在他偉大的作品之中,在藝術上是破壞、是顛覆,取了真正的險絕,有驚人的膽識,也就達到了新的高度。他的畫,比所謂文人的創作更像文人畫,文雅之外還多了一份質樸和熱愛,對生活、生命、生靈的熱愛,對偉大自然力的敬畏,他是真正的“人民藝術家”。 張公者:對生活、生命的感悟,對大自然規律的理解與尊重,是學養的昇華,是高級的學養。

王家新:江山閱歷之外,還有人生的歷練,“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藝術家的心宇應如嬰兒般純粹、純潔,是極言其對待名利的狀態。就人生際遇而言,西語稱人間為“煉獄”,倒不失準確,人生況味,世間萬象,藝術家應有更細微的體察,更敏銳深切的感受。因此豐富的人生閱歷同樣重要、關鍵。官場可能要比尋常百姓生活複雜得多,山光物態、風雲際會,因此許多行政人物、政治人物、領袖人物的詩文字跡往往更值得玩味,書法中的資訊量似乎更大。現在拍賣會上前朝、民國人物的書畫價格比一般書法家的高,不能簡單歸結為知名度,其字也確實好。就民國時期書家而言,把康有為也算上,于右任、葉恭綽、郭沫若、譚延,乃至“大節有虧”的鄭孝胥、羅振玉等等,都有政治人物的氣宇、格局、氣象。這裡有人生閱歷的關係。再如孫中山、毛澤東、周恩來的墨跡,人生或政治意義上的因素就更加鮮明瞭。毛澤東的書法尤為彰顯,在整個書法史上應該留下濃重的一筆,大書特書,只不過作為國家民族的領袖人物,一直不能以詩人、書法家論而已,他首先是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也正因為這些身份地位,造就了他在詩詞書法上不可逾越的高度,大筆如椽,天縱豪情。張公者:毛澤東的書法無一筆不合法,而無一幅不創新,堪稱大手筆。于書史獨具一格,是行家高手。其詩詞亦如此,襟懷廣闊。

王家新:王明一生寫了四千多首詩,在回憶錄裏批評毛主席的詩詞不合音韻法度、空洞直白,不如他自己的詩好。我找來王明的詩讀,有功底、有情調,就是缺少了一股“氣”、一種“勢”,一種橫亙古今的豪邁和藐視一切艱難險阻的浪漫情懷。

張公者:近體詩自然要講格律,但這些都是“技”,而且是“輕鬆”可以做得到的。好的詩仍然在思想內容至上,好的書法同樣如是。

王家新:如果讓人們選擇,在心無竹礙、朗朗上口的直白和矯揉造作、曲回隱喻的所謂“意蘊”之間,人民肯定會選擇前者,選擇“毛體”詩詞和書法。毛澤東詩書中的器宇、格局和馳縱,彰顯了我們民族和時代的高度、廣度和張力,博大、精深。 張公者:近現代中國畫創作有突破性。書法創作同樣有大家高手。王家新:在近現代書法裏,我比較喜歡徐悲鴻、謝無量、魯迅、郭沫若、茅盾的字,比較欣賞甚至景仰弘一法師、趙樸初先生的字,這裡首先排除同樣喜歡的白蕉、沈尹默等“職業書法家”。前面幾位或是畫家、作家或詩人,或釋者高僧,即不以書法名世的大書法家。本無意于書,恰恰“無意于佳乃佳”,書法為其他成就所掩。也正因其他方面的“字外功”,成就了他們書法的水準。

張公者:您的作品中時有魯迅字的古雅。

王家新:(20世紀)90年代,我曾癡迷魯迅的書法。大家常常引用郭沫若評價魯迅書法的語句,也激賞郭老的襟懷,我以為,郭沫若是由衷的,有眼力的。魯迅先生的書法綿裏藏針,圓融、蒼茫、從容、內斂,尤其是其間的一股“文氣”,嘆為驚絕。張公者:魯迅的字透出他的文化學養,書名為文名所掩。

王家新:徐悲鴻書法也是為畫名所掩,到今天還沒有被廣泛認知,實有遺珠之憾。

張公者:我覺得徐悲鴻是20世紀最重要的一位書法家。我把徐悲鴻的書法成就排在沈尹默之上。還有弘一法師,弘一法師晚年的書法,也無人間煙火,筆筆含和,不著痕跡,進入化境。

王家新:弘一的丹朱經文,特別是“悲欣交集”,根本無法企及,點畫已徹底刪繁就簡,一片籟寂,只可欣賞,斷不可傚法。

他們的高度源於內心,源於字外功。再不論序次,列舉出白蕉、胡適、鬱達夫、沈尹默、趙樸老、啟先生、沙孟海、林散之、沈延毅、周汝昌、謝稚柳、高二適……,最核心的還在字外功夫。其文化底蘊,或學問、或詞賦、或人格操守,使他們的字跡不單薄,餘音繞梁,常看常新。這些都可歸結到書家本人對世界、人生和藝術本體的認識、修為和態度。對待自然造化和人文傳統應有敬畏之心、謙卑之態、感恩之意、眷戀之情,在此前提下以宗教般的情懷來傳承、研磨、創造,因藝術而使生命豐盈、生活歡愉、生存有意義。應知藝術與科學不同,科學無止境,而藝術亦有無法超越的高峰和極限,有一種“超文明”現象的存在;也應自信,站在巨人的肩上,可以開出一片新的天地,可以為伊憔悴,獨上西樓,望斷闌珊,得晤佳人。

張公者:書畫家的學養常與佛家、道家思想化在一起,作品中瀰漫著禪味、玄意,也常常是這樣的作品具有耐讀性,並成為經典。很多書畫家到了老年,這種熱愛更為突出,無論行事與文章字畫處處都可表現出莊禪意境。“無去來處”——您曾書寫過,想來您剛過不惑,何故書此四字?

王家新:那是季羨林先生九八歲壽辰前,我們想做十把紫砂壺送給季老,聊天時老人説過這句佛家語,我就寫下來準備拿去刻在壺面上。這個句子我非常喜歡。我們選定的是蓮花器型,用上好的紫砂老泥料。遺憾的是時不我與,慈顏不待,老人家沒等到壺做出來就仙逝了。那年到三○一醫院看望先生時,我説不能祝您長命百歲,應該遙祝“茶壽”,祝您活到108歲,老先生很高興,在小桌子上寫了兩張“相期以茶”,有一幅在我這裡,幾乎是季老的絕筆了,每每想起竟有弘一大師“悲欣交集”的意象。季老去世時,我寫了首五言:“緣結耄耋後,相期曾以茶。不惑我方惑,翁已入仙家。”

張公者:“無去來處”、“相期以茶”。季老等老先生相繼謝世,他們對人生的思考、對生命的思索,是留給後人的財富。

王家新:人們常常暗自追問,我們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從個體生命看,似乎已經有了確定的答案,但從哲學角度思考事物的産生、發展和歸宿時,回答這個設問並不那麼簡單。趙樸老仙逝前寫下的“生固欣然,死亦無憾。花落還開,水流不斷。我兮何有,誰歟安息。明月清風,不勞尋覓。”似與此暗合。這是樸老的生死觀或生命態度,如此達觀、清澈、釋然,無懼死生,無意去留,卻已證去來。

張公者:書如其人、畫如其人,在更高的層面上,書畫家創作也都離不開對自我、對生命終極的思索和感悟。也因此,才使得藝術創作有了它綿綿無盡的意蘊和魅力。

王家新:《蘭亭序》説“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這種喟嘆一旦實證便增添了一份從空中撞向心靈的震撼力和沉痛感。是啊,在宇宙的眼底我們的生命何其短暫,何其渺小,我們所追逐的名與利,糾纏著仇與怨,乃至悲喜著的生老病死都何其微不足道、何其荒唐可笑,猶如《莊子》所言的朝菌之於椿樹,猶如人類眼中的螻蟻、蜂蝶,它們哪知椿樹與人的存在,但也在生老病死、儲食釀蜜,奔波忙碌、繁衍生息。

張公者:《蘭亭序》能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除了書法技法本身的高超外,同時又是好文。一篇好文,不僅是體現于“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而是文中對死生、對人生的感慨與思考。有人認為王羲之在《蘭亭序》中所表現出的是“悲觀”的情緒,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是超越時空的思考。

王家新:這種超越時空思考的結果絕不是看破紅塵,也不是跌入了虛無主義、悲觀主義的深淵,恰恰是通過這樣的認知,更激發了我們去追尋積極的人生、從容的人生、歡娛的人生。正因為認識到時光的短暫,經濟學上稱作“稀缺”,生命才更珍貴,才更應該體味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把欣賞和嚮往的目光投向草長花開、日升月落、雨霽虹起,那些無言的歡愉、短暫的永恒;用感恩的心去裝盛親情、友情和愛情,去勞作、去回報;正因為宇宙的深不可測,世界和生命的變幻無常,才要勇敢地面對,去斬斷荊棘,抖落塊壘,把苦難和悲涼變成人生的財富,發自內心地去護生、去包容;正因為時空的浩渺博大,才更應心存敬畏,以謙卑的態度對待偉大的自然力和延綿不絕的歷史與人文傳統。對於藝術家而言,包括書畫家們,更應有敬畏感、宗教感,將美好的藝術融入生活。這種融入不是衣褐懷玉式的,應將她虔誠地高高舉過頭頂,作為我們生命的寄託和導引,所謂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也以此讓我們存在得與其他生靈們有些區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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