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霏宇:閱讀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動作
田霏宇的桌子上擺了三個蘋果,根據擺放時間的長短,腐爛程度各不一樣。一個尚且完好,面有血色,另一個已經幾乎喪失生命體徵,仿佛老人的臉。
這幾個蘋果僅是試驗品,正品都堆在樓下——顧德新的大型回顧展此時正在展出,其中一件作品就是80噸鋪在地上的蘋果,經過數月的展期,已經逐漸萎縮、褶皺、霉變,發出一股當代藝術的怪味。
藝術家顧德新本人已經退出藝術圈,他可以和“小田”吃涮羊肉,但拒不出席展覽開幕。田霏宇便從世界各地的博物館、畫廊和私人收藏家手裏把作品借來(或者複製),辦成了展覽。這還只是他為一批中年藝術家舉辦回顧展的第一步。
作為中國當代藝術的親歷者,這個義大利裔美國人早就成功打入了“敵人”內部,他此前擔任《藝術界》編輯總監,最新的身份是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館長。從2000年開始,徐冰在美國的展覽把年僅19歲的田霏宇吸引來中國,此後十幾年,他就再也沒能逃回去,更別提他的閱讀、藏書、寫作,亦通通被藝術改變。書架上那些大開本、數百頁、銅版紙印刷的畫冊和評論集比一般的圖書更有殺傷力,隨便抽出一本,都能拿來作為兇器。
最近他最常翻閱的是一本名為I n d i a nRailway的畫冊,裏面貼滿了便簽,這也是在為即將開幕的新展做準備。田霏宇説:“當代藝術是對文本有要求的領域,重要展覽的畫冊、評論集、理論書籍、Art Form雜誌等,都是必看的,你還是需要跟上潮流。”
撇開工作,田霏宇的個人興趣是文學和歷史,尤其是美國當代文學——他本科時期的專業正是比較文學。Infinite Jest、Freedom、TheMarriage Plot、The ask、Super Sad True LoveStory??他一口氣就能推薦好多心愛的小説,另有美國文學雜誌N+1,他也很推崇。“我覺得美國文學正處於非常好的階段,國家出現了一種自信危機,經濟持續不景氣,往往這種時期會産生好的藝術作品。”
至於歷史,史景遷等海外漢學家的著作幫助他了解中國,最近他又開始了解歐洲,Post war、Embracing Defeat、Paris 1919是他推薦的讀物。儘管已經能説一口略帶京腔的普通話,但田霏宇的閱讀還是以母語為主,他趴在桌子上,抱歉地撓撓頭,“我知道我該看中文書,但的確看得不多。”
無論是文學還是歷史,歸根結底,還是在為工作服務。“比如説現代主義,就是對社會變更的一種反應。了解背後的地緣政治和經濟狀況,對了解藝術是有幫助的。”
現在他不用掏錢購買藝術圖書,因為都有人送,而最新的美國小説,他就搶先在iPad上看,有時亞馬遜莫名其妙的延遲會敗壞讀書的興致。如果回到美國,他就提前在網上訂一批書,或直接去書店,Mcnally Jackson、New Museumbookstore、White Chapel、Harvard bookstore等書店都是他常出沒的地方,最後一家就位於他學生時代住處的隔壁,他當時幾乎每天都去,四五塊美金就可淘到便宜的退貨書,其樂無窮。
以前他在中國做雜誌編輯,來回坐飛機都要扛著大量圖書和雜誌,幸虧他有星空聯盟的金卡,最多可以托運75公斤的行李。
一度他還為藏書分類,但現在的書分散在中美兩地,實在無力匯合,辦公室裏以藝術圖書為主,而家裏則主要放著其他讀物。在他的收藏裏,一本四月影會的《人民的悼念》讓他非常興奮,這些攝影師在“天安門事件”期間留下的攝影作品,成為中國當代攝影的源頭,“這個太牛了!”另外還有一套90年代出版的《黑皮書》、《白皮書》、《灰皮書》,“現在特別難找,前段時間MOMA還高價收藏了一套”。
B=《外灘畫報》
T=田霏宇
田霏宇一度還為藏書分類,但現在的書分散在中美兩地,實在無力匯合,辦公室裏以藝術圖書為主,而家裏則主要放著其他讀物
B:什麼樣的閱讀對你把握中國當代藝術最有幫助?
T:西方美術史挺管用的。我還是會看一些不是最時髦但比較實在的書,講過去的創作。當代藝術需要一個比較廣泛的基礎,看一件作品,要知道之前誰做過類似的,是如何反省和傳承,這些必須通過閱讀來訓練。有趣的是,翻譯會導致時間差,比如近兩年中國特別流行阿甘本,這是我們大學時候看的東西,所以就要花心思去想,為什麼他在這個時候起作用,大家看他的時候到底是想得到什麼。有人是盲目崇拜,那就不行。
B:所以認識中國當代藝術,還是要從西方説起?
T:我覺得特別內疚,但還真是要這麼説。國家的情況是基本的現實,必須反映在創作當中,但是藝術家想得更多,他們在精神層面的自我滿足可能更加抽象一些。
B:作為一個西方人,對第一手英文材料的把握是你的優勢嗎?
T:也不是,其實現在什麼都是混亂的。我雖然是在美國受教育,但做當代藝術是大學畢業以後的事,大多數經驗是在中國積累的。世界也是這樣,人們幾乎每分鐘都處在另外一個空間,哪怕我坐在這裡跟你聊天,一看手機,可能是維也納的人在催稿,可能是孟買的人在問我某件作品是否運出,很多人都是生活在這種全球化的快速資訊傳遞的陰影下。倒是閱讀對我來説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動作,唯一不受到干擾的地方就是坐飛機,起碼現在的飛機還沒有完全裝上wifi,或者有幸的話,可以去到比較遙遠的地方。
B:現在的閱讀狀況和你上學的時候比呢?
T:上學時的工作就是閱讀,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那個時候讀的一本書可以頂現在讀的十本,越早積累的知識,磨的時間就更長,影響也就更大。我讀碩士的時候,哈佛有一幫漢學家很流行學滿語。其中Mark Elliott 寫了一本《滿洲之路》(The Manchu Way),講的是滿族文化如何被發明,不同遊牧民族之間如何互相影響,從而進入整個清朝的系統,影響到現在中國的國界線和民族認同。那時候老説清朝落後,其實它完全有自己治理模式,放在那時的全球背景下,還是蠻有啟發的。不光是這本書,那個時期的閱讀都是如此。
B:對於當代藝術這一行,閱讀最重要的意義在於哪?
T:打個比方吧,我們有一個紐約客的攝影展,看書的人和不看書的人來看是不一樣的,有人覺得是名人勝地,但如果有更多的背景知識,就會知道這個原來是“9·11”之後新修的樓,某兩個畫家的照片放在一起,其實兩人是情侶關係。不知道這些可以看,但知道了,看到的東西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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