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的理論討論和批評觀察,都離不開現實的語境。這是我們來看待中國今天的藝術狀況的一個大的時代背景。為什麼説“當代藝術”的核心是其當代性?當代性與當代藝術並不是同義反覆,而是互為證明。中國的“當代”也具有當代性的問題,雖然與西方的“當代性”不完全相同,但共同追求對當下時代問題的探討與思考是無二致的,但問題是我們面對中國的現實當下性,我們不是有意回避,就是語焉不詳、不願深究。
今天的中國既有歷史的大問題,也有生存環境的具體小問題。第一,我們缺少了應有的歷史觀,對於歷史不能從容地應對,對於歷史總是在遮蔽、遮掩、曲解、美化、神化,因為對歷史真實性的缺失,導致歷史觀的迷誤和扭曲。
第二,因為有第一條的原因,形成對現實的迷誤,而現實是在壓力與曲解下形成的現實。雖然時下有更多的資訊渠道在展示現實,但對現實的描述和分析依然受到語言的制約,在表述時,總是有語言的恐懼,對於言論總是有一種欲言又止的恐懼。在這樣的情況下,很多中國的現實問題就不能得到討論和思考,這幾乎已經成了大家的自覺共識。
第三,因此在中國形成了混合的藝術觀,一方面,人們期待藝術能夠作為一種意見的表達方式,但又擔心被工具化、政治化;另一方面,極力將藝術自身化,限于就藝術而論藝術。這其中,又形成藝術性做何解釋的不同。藝術性或藝術本體論是一個開放的論域,而不是局限在一種方法或模式的問題,但在中國的不同藝術領域中,對藝術性的解讀分出楚漢界限。中國的傳統是“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往往將繪畫(現在是“藝術”)樣式化、模式化,不能將繪畫的多樣性作為一種常態。在今天,大部分的藝術創作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為了娛樂、為了消費,但對於異想式的藝術實踐往往不能寬容,特別是在某些部門或體制中對當代藝術還抱有抵觸之意。如果用保守與非保守來劃分,似乎又失之簡單,對藝術觀念的理解的差異導致藝術行為的不同,其背後折射著社會公民權利與現實利益權力之爭,使得價值觀在利益與權力面前顯得微弱或微不足道。
在今天的中國的困境是,很多人失去了為什麼做藝術的思考,或者失去了判定自己的立場的基礎。有些討論可能是泛泛而談,但一進入藝術這個論域,我們都被困擾,都以為藝術是高高懸浮的一種東西。本來藝術的發展已經證明藝術走向開放,它不再是以技術的高低來判定藝術性或水準,但會以技術的變化來考量。關於如何再技術化、技巧化或回歸到藝術性的判別上,是非常需要認真思考的,但前提是藝術家自身能否感知自己的存在不是以技術來衡量的,如果限于技術至上、唯技術論,就恰恰落入到狹隘的藝術理解上,與藝術存在的理由背道而馳。
應約寫此稿時正好在藝術國際上有一個微訪談,博友提了很多的問題,非常中肯和切實,因此正好針對這些問題再進行討論,來申説當下非常糾結的藝術與社會關係的問題是什麼問題。
藝術與社會
在當代社會,因為高度的資訊化和媒介化,以及社會問題的複雜程度,對於作為一種特殊表現物的藝術有了自身新的功能和意義。如果我們對這種藝術自身的變化沒有認識,還停留在藝術的技巧層面上,可以説,僅僅是一個把藝術孤立出社會的人——在中國的語境裏,因為曾經的藝術被過度國家化和意識形態化,所以導致了人們對於藝術被政治利用為工具的深惡痛絕,談藝術政治化到了談虎色變的境地。另一方面,現實中的中國也不鼓勵、甚至反對藝術的政治化,將政治化的藝術視為非藝術、視為反社會的破壞行為,甚至是犯罪行為。
在這裡的關鍵是,隨著藝術在社會中的發展,它的定義、功用以及價值都被割裂。在藝術最初發生時,它只有表達人類需要的功能和意義,隨著學院的體制化,對於技術的錘鍊越來越重要,以至於技巧淩駕於表達之上。事物的發展總是有其規律,盛衰陰陽之道還是逃不掉的;藝術也是這樣,當藝術過度學院化之後,其背後是僵化的體現,而現代主義出現,正是要打破這種僵化。當現代主義被接納為一種模式後,又變得通俗以至媚俗,變成了無所意義的技術手段,在風雲變幻的社會裏不足以顯現它的時代性以及和社會的相關性,所以才有了後現代主義的反動。其反動,就是再次強調藝術與社會的功用關係,只是這樣的關係不是一等於一的直接關係,而是隱喻與象徵的關係,是修辭的關係。當藝術在傳統社會裏受到政治權力壓制的時候,藝術的現代性是以其對專制的對抗而顯現其革命性的,從畢加索到達達,無不如此。但是當藝術遭遇到消費社會(無論是民主的消費社會,還是傳統制度下的消費社會)時,其問題就變得藝術是否是消費品的問題,而似乎失去了它的時代先鋒性與思想性,藝術的認知變得越來越複雜。
由於慣性的作用,也因為社會有意將藝術的表達功能降低,所以特別強調它的視覺愉悅性,也就是審美性和藝術性,似乎這才是藝術的功能所在。這是消費社會對它的降低,但在另一個層面,藝術的敘事性特點,如繪畫、雕塑,依然被用作宣傳的手段,其長期形成的宣傳味道的主題模式、構圖模式都已經植入學院教學與社會眾多創作上,讓人很難從精神感染力上感知到它的力量。
這就是對藝術的工具化之後造成的對政治化的藝術的不信任。但現代主義以來的藝術的突出特徵是它從此被賦予了批判的新功能,這個功能至今沒有絕跡,相反它的政治性表達成為藝術當代化之後的顯著特性。如果不承認藝術具有批判的作用,那麼,相當多的藝術表達和行為都難以劃入傳統的藝術範疇裏。這是在今天申説藝術是否可以有效地成為一種意見表達方式的焦點,如果不是建立個人價值敘述之上,那麼這樣的藝術的政治化就是取媚的意識形態,就是喪失獨立意義的一種工具;而發生在當代社會裏的當代藝術則不同,它的政治性傾向以及政治化表述,是以個人價值得以被肯定為前提的,是以個體權利的最大訴求為基石的。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民主社會大談藝術的政治性,並付諸實施,不認為這樣以政治為目標的藝術不是藝術,而在非民主社會裏卻大談藝術的藝術性,似乎只有藝術性才是藝術的屬性,如果沾上了政治的話語或訴求,就不是藝術,或這樣的東西被降低為非藝術,僅僅是政治活動,並且最後還沒有有品質的藝術物來留存。民主的社會並不認為自身的社會是完美的、無可挑剔的、不容置疑的,所以才有藝術作為意見去表達其批判性或問題的針對性;而傳統的非民主社會卻極力修飾自身的社會體制好、完美無缺、拒絕批評,所以也就導致對藝術的要求就是它要美化、要以表像的完美來掩飾實質的不完美。結果是,大量畫家、藝術家都跟著認為藝術就是修飾的美化圖像,而非批評的思考和修辭的批判。
人們糾結藝術是否與情感有關,以為批評藝術沒有情感,其實,關注情感也是關注社會,只不過是什麼的情感,與時代悲歡有關的情感是那麼感人、不能自己,這樣的情感當然具有共性,如果是把玩小情趣的情感,僅是一種趣味,與尖銳性不能相比。也許這個時代還不是一個大唱讚歌的時代,我們的內心都有很多的思考和際遇,特別是歷史的悲劇性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追訴或深思。
藝術的方式
藝術的方式是我們的一種態度,當具有一種態度,方法就有了選擇的自由,即便它不是藝術習慣的方式,也可以看做一種表達。這裡強調表達,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需要所決定的,很多時候,不是因為我們不懂藝術,而是我們不懂這個時代。如果我們能睜開雙眼不回避現實的嚴肅性,那麼,社會層面的分野是非常嚴重的,而藝術家之所以鍾情于一種江湖情結和實在的狀態,就是因為“笑忘于江湖”是一種境界,是無拘無束的一種可能,但多少人能夠真正獲得,並不是浪跡天涯便天然獲得。在中國,也許內心的江湖自由更需要,更需要守護住內心的真實。中國的環境是:在體制外被認為是江湖,但體制並非天然鐵桶,只有思考是自由的,這也是以藝術的方式的內涵,“藝術”到今天已是一種象徵。
在當代的藝術界,之所以有“藝術將讓位於哲學、讓位於社會現實”的看法和實際情形,是由今天的時代所決定的,今天的世界遭遇非常多,中國同樣是,我們每一個在其中的人都有感受,自不待言,對於思考的需要遠遠強烈于對於虛假的麻木的形式的需要,當然這裡同樣糾結的是形式也是武器,關鍵在於社會現實決定了什麼形式是許可的,什麼是不被許可的,有此針對性,問題就有了當下性的意義,即便是現代主義的方法也是針對僵化的藝術觀念的一種反駁。在中國,當代藝術帶給人們巨大的糾結,但現代主義藝術解決了嗎?今天不是如何地了解現代主義美學,而是要理解其現代主義觀念的重要性。現代藝術是一種申訴,它的批判精神作為遺産融匯在當代藝術裏,而且現代主義更重要的是一種思想的解放和對創造的強調。現代主義在中國的發展並不完整和全面,我們缺失很多該有的東西,如表達的可能、不受恐懼脅迫的安全感,這都是現代主義的一部分,正因為我們缺失,現代主義才顯得在中國依然是一個事業,而不是後現代主義地去終結它,但中國又遭遇了後現代主義的彌散沒有張力,所以中國是面對諸多問題的挑戰,其難度超出想像很多,關鍵不在於是否現代或後現代,而是失去了對藝術的價值的認知。
今天的藝術已經被轉化,成為不同理解力的角鬥場,不可能有一致的結論,但有一點是,藝術從此不再定於一尊,而是多樣多元矛盾地共存,藝術作為方式是被允許的,這也是現代民主的社會的一種權利,藝術最能檢驗出是否民主,看藝術的態度最能顯出是否現代。
“以藝術的方式”是一種態度和思考,有人擔心藝術是否會被冠以功利主義或政治藝術形態的傾向。其實大可不必,我們沒有理由害怕藝術的功利性。它不同於功利主義,後者是投機,自然要遭到真誠的藝術的反對;如果“以藝術的方式”是表明一種媒介和表達的方式,自然有其功能和功用,否則我們不需要“藝術”。藝術在今天本來被分裂為不同的種類,所以不要擔心被認為是政治的藝術形態,現代主義的發生就是政治性地打破了學院的僵化和對藝術的桎梏。
表面上,以藝術的方式聽起來很簡單,但真要説一句“以藝術的方式”去表達什麼,又非常困難,並不容易。它需要和歷史有關,需要一種勇氣,一種智慧和一種真誠。世界上本來沒有藝術,是人創造出來的,今天依然可以被創造。創造了,就是“以藝術的方式”來展開了藝術的表達。
藝術的方式不僅僅是一次行動、一次方案、一次簡便的想法,而是一直思考與行動的實踐,中國已經有很多人證明了這一點,從人的知識共性來講,已經是一直常識,作為常識的以藝術的方式,應該被接納和認同,即便不喜歡、不去做。藝術本來就是個體性的方式,藝術是有和無之間的一種東西。
任何的已經被藝術史使用過的方式都是藝術方式,以藝術的名義展示出的某種態度就是方式,在這裡肯定是爭議不斷的,以藝術的名義被多少人批判和責備,這是現代主義到今天的中國都有的事情,所以才糾結。很多時候,是此一時彼一時,這要看做藝術的人如何借用和使用,如果他有想法,為什麼不藝術一把?藝術是思考,以藝術的方式就是多一個自由的角度和非利益的角度。以藝術的方式就是一種功能主義,是還給藝術本來有的東西,或者説本來沒有藝術這樣的東西,是我們的表達慾望決定了一種藝術的東西的出現和命名,今天需要倒過來去應用,先方式,再藝術。沒有主流,主流只在個人中;個體越強大,所謂主流才出現,只有影響而已。對於實踐,反向思考則成為藝術的方式。
三、為中國看、看中國、讓中國看
藝術與社會的特殊關係問題不會因為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至當代而終結,它總會以不同的理解和解讀反映出來。2月份應邀參加上海當代美術館的“中日韓當代藝術”研討會時,我在提交的發言提綱裏提出“ 為中國看、看中國、讓中國看”(Looking for China, looking at China, and let China look)。這是針對當下中國的變局與世界的關係而希望藝術在中國能起到的作用。
這“三看”都與中國有關,突出中國並不是地域主義或狹隘主義,相反是強調中國不是“中國”的問題,而是當前世界性的問題,中國與世界的互動、甚至對峙的狀態並沒有消失, 看中國實際是也是看世界,讓中國看實際上也是重新認識中國,進而思辨何為中國。如果從藝術的角度看,甚至很多時候人們不承認中國有自己的現代藝術模型,在這種情況下, 為中國看就更重要,這樣我們會看到我們嚴重缺乏現代藝術的教育和真正的實踐。現代主義與當代主義之間沒有截然的鴻溝,但有先後的秩序,這種秩序對於中國成為同時需要的東西,因此,我們要有強大的胃口消化這麼多的觀念衝擊,否則就會出現以傳統觀反對現代主義,而又以現代主義反對當代主義,幾至於我們永遠糾結在藝術的封閉裏。
為中國看,是我們應該放眼看世界,中國需要看,需要讓中國看到世界,也要為了世界看中國,也是為了未來的可能性去看。 看中國,是凸顯中國的變化,以一種今天的立場來觀察、反應中國,看看中國如何變化,看看中國的現實,也許悲慼,也許喜悅,也許無所謂; 讓中國看,是表達沒有的、創造沒有的、帶有前沿的、以新的方式出現的,看到自身,看到自己忘記的東西。
藝術與社會這種糾結的狀態時時相隨而在,也會永遠糾結下去。如何解開它、解釋它,全在做藝術的人怎麼思考、怎麼行動,要思考中國何以為今天的中國、何以是未來的中國,做藝術的人完全可以做如此想、如此做。在今天,藝術作為一種人類的創想和創造,時時在警示世人,它不是僵化的模倣,也不是沒有變化的頑石,而是充滿激情與奮鬥的智力顯現,抵抗也好,顛覆也好,批判也好,都是人的不可遏制的精神的顯現。在今天,只有再次激發藝術的思考力,才能創想充滿活力和深度的藝術,它不需要假大空,只需要解放思想,真正讓藝術成為自由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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