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飾非空穴來風,自然界一物一式,姿態萬千,是其本源,而其因果有緣,往來有序,是其啟示,圓滿、中正、沖和、適性,以及均衡、對稱、節奏、韻律都是其語言選擇的喻示。不僅如此,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四季輪迴,生死偕行,則是其情感的寄寓。而偏向社會性的美與醜、善與惡,失敗與成功,興旺與衰敗,則是裝飾教化殷鑒的警示。藝術源於自然,源於生活,不是套話,而是現實,裝飾無論其源起還是其語言建構都是對自然與社會的回應。
尋求規律性,嚮往秩序,一直是人類行為的基本目標,不惟中國,凡有生命的地方都無例外,裝飾與這種選擇是同質化的,埃及文化,波斯文化,希臘文化,瑪雅文化,印度文化,所有文化都有這種特徵,凡有裝飾則沒有其他選擇。
比較而言,中國藝術的裝飾性最為博大精深,這不是基於民族主義立場的判斷,做出這一結論有二個原因。其一,中國歷史悠遠,歷史上沒有發生文化斷裂,而是以一貫之,文化承傳有續,多有積累;其二,中國地域廣闊,人口眾多,多民族聚居,文化豐富多樣,相互交融,互相生發。這二個原因決定了中國藝術的命運。
還有一個現象亦對中國具有特殊性,那就是幾乎所有中國文化都有裝飾性的傾向,詩歌、戲劇、音樂、舞蹈等,不僅具有裝飾性,甚然近於程式,而程式化是裝飾性的極端呈現,它們共同編織了中國藝術的生態系統,造就了中國藝術裝飾性的土壤,中國文化可以説是泛裝飾性的文化,中國藝術不可能成為例外。這裡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中國文字,中國文字的裝飾性對於中國藝術的裝飾性的影響是決定性的。
藝術天性傾向美好,裝飾就是構築美好的手段。自然界是美的極限,美的最大化,但人不是造物主,人不能複製自然,裝飾是以自然為參照,而且是限于被認識的自然為參照,但認知是漸進的,因此歷史地看,裝飾是變化的,大體上有由粗礪向精謹的進行性趨向,其原因在於人對自然的認知,包括人的造物行為的不斷變化。“天然去雕飾”是裝飾的最高境界,從絕對意義上説,裝飾意在改變自然,是自然的反向行為,與自然相悖而行,是與自然漸行漸遠的,但自然之於人中永遠是被意識化了的對象,而非自然本身,被這個差異決定的存在價值與存在狀態,常常使裝飾不被認為是對自然的異化,即不被認為是已經意識染指的自然。“天然”是自然的昇華,是被人理解與追求的境界,通過裝飾而存在,不意在對自然的改變;而“雕飾”因為裝飾過度導致裝飾的異質化,遂與自然遠矣,而去“雕飾”則意在接近自然。“天然”標識著人對自然認知的正確性,在人類行為的意義上至高無上,凝結著生命的智慧與夢想。但“天然”因為受制于認識的局限,始終是歷史的存在,不能被不斷賦予新的詮釋,雖如此仍對有一點具有共識,即對繁縟粗劣的排斥。“天然”經由人工而無人工的痕跡,難以獲得覓取,故歷來為人珍貴。
裝飾是永遠的存在,不要誤讀人類在認知與技能層面的成功,無論我們的意識還是我們的行為都遠沒有步入與自然平行存在的階段,我們還沒有理由與裝飾疏遠,裝飾依然是踐履理想的選擇,在生存的意義上它甚至已演化為人類精神追求的基因,瀰漫在生命存在的一切領域,藝術尤其不能與裝飾須叟或離,有理想在,就有裝飾,無論人類遭遇什麼,都不會放棄理想,因而亦不能放棄裝飾,裝飾與生命同在。
生命的即定需要是裝飾存在的直接動力,這是形成裝飾有時間差異與區域差異以及裝飾的個人化傾向的根本原因,沒有一種力量可能比生命的既定需要更強大。由生命的既定需要孕育而生的裝飾的語性、語意、語勢、語境之間的差異沒有是非,有既定需要的差別就有裝飾的差異,裝飾的時代性、民族性、區域性,都是因此而成因果的,今天我們看到的裝飾的豐富性也是源於這一現實的必然,沒有什麼力量可能改變這一結果。裝飾的差異不能以是非論之。
承認並接納裝飾的存在,是藝術維持其現實性所必須的,藝術應當坦然面對,不要過分詆毀裝飾,因為這對於藝術很不真實;亦不要為裝飾而裝飾,因為這已走向裝飾的反面。生命初始時所衍生的行為幾乎沒有什麼已經完全絕滅,我們只看到它們在不同時代以不同方式呈現不同狀態,如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