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春曉:我們知道作為當代女性藝術家的重要代表,她有著非常重要的作品,這些作品實際上是挺有爭議的,就這些作品,當普通的讀者,或者普通的接受者,發生了一些別的意思的解讀的時候,你作為這些作品藝術家有什麼感受?
向京:當時以全裸女性身體為主題巡展的一件,對於女性這樣一個話題,對於人的生存這樣一個話題,想展開各個方面,各個層面的討論。好像針對這個展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把這個作品擱在桌面上,還是確實這些作品觸及了大家在社會上的一種禁忌,討論我這個作品的人特別多,其實對我們自己創作的願意來説,我在做這件作品的時候,其實我只想站在一個相對比較自我,只能關注我自己的一個觀點,人性人類存在我自己提供這樣一個看法,但是我這個看法相對比較中性的,沒有必要一定要拿一個社會禁忌去挑戰,一定要涉及這樣一個禁忌造成某種噱頭,我當時創作的時候確實沒有這樣的考慮。但是面對這麼多的各種各樣的眼光、看法,我覺得其實從一個比較好的角度,對一個創作者來説,這應該是一個作品意義上更豐富了。
杭春曉:在你創作過程中,你可能只是描繪或者觸摸到一種現狀,一種場景,能夠展現你對人類的認識。別人看到這些作品的時候,會聯想到一些關於女性與藝術毫無關係的東西,你作為女性藝術家,這些作品的始作俑者,這樣的作品在你看來與女性無關,但是解讀過程中卻會和女性發生關聯,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狀況?
我好像自動站在跟女性有關的角度上
向京:我還真不能説是我做這些作品與女性無關,從某種角度上來説,如果你所講的眼光,看法,對我的作品是誤讀也好,解讀也好,我覺得它真正展現的東西起效了。我做一個女孩子自衛的時候,我直接面對這樣的慾望的東西,這個東西可能人人都有,這個當中不分男女的,只是女性這樣的慾望表達本身上好像往往很少有人會去關心,真正站在女性角度自我表達,所以造成別人一看怎麼會這樣,確實跟性有關,或者跟慾望有關。表達的時候,確實在一個廣泛的社會看法裏面,我覺得並不是真正會從人性,或者從女性這個角度,從來沒有人關心這個角度怎麼看這個問題,我覺得這裡面可能很多錯位,也許就是觀者和作者之間的所謂的看法的矛盾可能來自於這個,我覺得我在做這件作品的時候,我一定站在女性角度去表達的。
杭春曉:你的作品一直存在著你自己説話的意圖,但是別人看的時候是另外一個意圖。你塑造的很多的女性體,雖然是全裸的,但是感覺到一種很寂寞,很纖細,女性的自我的感覺,但是那件作品——一個巨大的女人體,給所有男人有一種壓迫感的時候,有壓迫感的女人體對男人有什麼企圖?或者是表達意圖?向京:你問這個問題,讓我特別高興一點在哪?首先你把我這些雕塑全都沒當藝術看,沒當雕塑看,全當女人看了。(笑)這是我成功的地方,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這個東西只能在一個圈子裏面看,或者只給某一種人看,因為它拿出來就是一種表達,想説的話希望更多人聽到。把我的作品,直接當成人,當成我對人的一個看法,就這樣一個觀點,從這樣一個角度出發,然後造成什麼樣的效果,這可能就是一個真正的核心本身,我覺得你問的問題反正挺有意思的。確實是太多尤其是男性觀眾問我比較類似的問題,我一開始確實一直特別回避説我覺得我首先特別不承認自己是所謂的女性主義,或者是所謂的一定要怎麼樣去對抗所謂男性價值觀,我很抗拒去承認這個,但是我覺得每當我一定要面對,跟兩性有關的問題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自動的站在跟女性有關的角度上,可能是我一定要做這些作品的意義所在。就比如説我做藝術十幾年了,總是被人貼一個標簽你是一個女性的藝術家,或者女性主義的藝術家。
杭春曉:貼一個女性藝術家是對的,貼一個女性主義藝術家可能誤讀了。
向京:可能很多人這個概念不是特別清晰,可能這個意義是混淆的。
杭春曉:女性主義另外一個意思就是女權主義,把你貼成女性主義,女權主義還是蠻貼切的,你是不是一直想創造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女人的世界?我想問一下你在家裏是怎麼樣的?這樣的作品是不是你在生活中不可得到的東西一種幻意性的表現呢?
向京:我覺得這個問題對我來説是蠻嚴厲的一個問題,我一直回避這個問題。我之所以去年做這麼一個巡展,跟“女性身體”這樣一個非常小的題目有關的展覽,這麼一批作品,我也很想摘清楚這件事情。既然給我貼這麼長時間標簽了,我真的要把自己站在女性的角度好好想想女人,就像你問的問題一樣。我們在這個社會,這個世上活著的處境,我覺得我確實很想有可能的話把這樣一種我自己感受到的狀態説清楚。這批作品裏面,我覺得不管是尺寸過大的這些女人體也好,還是面對面看到我們自己的樣子這樣一些尺寸的作品也好,其實在我做作品的狀態下,是沒有再較那個勁,一定要爭取什麼位置,一定要説出什麼樣的話,但是這裡面一定會有最基本的原則。因為我已經確定了要做女性主義的一批作品,我一定要確定,我的位置,説這個話的基本態度是真的站在女人的角度去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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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很多年都在較“女性藝術家”這個勁
杭春曉:這點你懷疑過嗎?
向京:這批作品我是很想明確站在這個角度,如果大家看到確實站在女人角度説這個話,那麼我就算是成功了,如果看不出來這樣一種界限,我覺得我這個東西還是含糊的。
杭春曉:相比以前的作品,對於當時雕塑語言,比如上對色彩,雕塑環境的結合,實際上那些給我很深刻的印象,但是看到這批單純的回歸,完全用雕塑語言説話的時候,觀念的滲透跟前期表達是不一樣的,這是女性主義真正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女藝術家來存在的,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以前不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開始做藝術品的,現在終於開始做了。
向京:我只是想在這樣一個時刻把這個事情説清楚。
李曉黎:為什麼要説這個時段,她在女性表達上越來越大膽了,越來越大膽表達女性是不是很偶然的,還是必然的一種狀態,還是真的覺得現在整個女性狀態,包括你的心態跟前些年有些不同的感覺?
向京:我覺得在以前的那個年紀裏,或者過往自己思考方式上,很難説我有這樣一個自覺,這個自覺在於我認識到當然杭春曉講的;我真的一定要接受自己作為一個女性的心態,這樣一個事實,跟以前確實是很多年跟這樣一個概念較著勁,因為我可以做很多女人做不了的,這個界限不是特別清楚,但是現在真的非常有必要把這個概念摘清楚,對我自己的意義在於這是一個事實,真實的是一個回歸,説完這個事以後,對我來説這麼大的難受勁,很難在這裡面很坦然。
杭春曉:一直負責著女性幾千年要做男人能做的一樣的事情,證明男人能做的,我們女人做的絲毫不差。
向京:我可能被你抓著把柄了。(笑)
杭春曉:或者換句話説,小李也是一個女性,你看向京這些作品中能發現是為你説話嗎?
向京:她以前的作品給我反映更多是人的一種狀態,現在感覺更往內心去了。
杭春曉:向京現在表達越來越大膽了。
李曉黎:就是一種坦白性。
杭春曉:確實男性和女性對這些作品的理解可能有所差異,如果用區別的動作來説的話,等同於女性與自己存在無關的一些題材,但是實際上女性化創作的時候,不由自主向這些話題中去,女人到底應該怎麼樣生存。
李曉黎:我看她的作品,裏面有被人關注的視角,現在做更多不在別人怎麼看,更多是自己怎麼來對待自己,怎麼從內心更自我的一些看法。
向京:説實在的,在中國社會,有一種普遍的價值觀,實際上是很強大的。其實我也沒想做多麼偉大,真的想改變什麼,但是至少現在比較有意識的或者更加自覺地去希望呈現更多的一種展望,或者是一個主體的價值觀,不一樣的價值觀,是一個某一個角度。世界上有各種各樣角度看的,我希望我能提供一個哪怕是小小的,並不重要的,可能是無力的,但是至少我有必要説出來這樣一個價值觀,或者這樣一個聲音我有必要説出來,這樣也許大家一看:哦,其實這個世界還有另外一個樣子,你可以這麼去看它。其實我在這些作品裏面,我很想説表達某一種所謂的善意的東西,因為我一般做單個人的,就跟自己待著的狀態,但是我現在在這些作品裏面做群體的,或者人和人之間是有關聯的。
杭春曉:剛才向京自然的把她所關注的一些價值觀和存在的方式錶現出來。如果向京把過去的一些作品展覽呈現出來,在我腦海中實際上存在著三個形象,一個是巨大的,有壓迫感的主體,發現女人是這麼強大,撲面而來的感覺。還有一種狀態是很親切的,少女帶有一種羞澀的。還有一種幾個人圍在一起洗腳,幾個人一起交流,可能是你理解的女人的樣子,這幾種形象都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
向京:我要反問什麼叫我們理解的女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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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不是被審美的,是被看的
杭春曉:包括今天很多世界對女人的描繪,為什麼要選美,肯定不會選很龐大,很碩大的女人説是美,包括唐代女人講以胖為美,如果仔細看唐代末史的繪畫不是胖為美,是轉折性的美麗,你看古代的宮女腰都很細,但是在向京作品中我們看不到類似這樣的女性形象,要麼是自我沉浸狀態的,或者是無所事事,無所交流的狀態,難道這就是你想要表達的形象嗎?
向京:首先我做的女孩都很感人,可能這個美不符合一個庸俗價值觀,就是一個通俗審美吧。你對我的形象我做出來的人物的排斥可能也在於只是審美層面上的,我只是想説:女人不是被審美的,是被看的,是在那兒自己存在的,而她任何一個樣子,或者任何一個存在都有它自己的價值,自己的尊嚴,是這個意思,不管她長得什麼樣。我想表達一個人生存一個基本的看法。
杭春曉:講到這裡,實際上向京所闡釋的是每個人生存在世界上的狀態,可以更引起我們關注一些。
向京:而且每個人應該站在自己所認定的人生態度和價值觀裏面,不管我自己活著,還是做藝術的活著,我一直還排斥大家一種趨同的東西。當代藝術發展,為什麼一定非要麻煩手工去做,甚至每個人的樣子做得不一樣?其實題材本身更像小李講心靈狀態,其實完全可以做得更符號化,更抽離,意義更清楚,但是之所以做各種各樣形象的細節,就想表達一個觀點,一個態度就是説:我尊重每一個局部的、個體的存在,這樣一種狀態,這可能真的是很根本的,不管將來繼續做女人,還是今後換做其他的。做一棵樹,做一個動物。
杭春曉:關注他自身的狀態。
向京:他已經有他存在的意義了。
杭春曉:你剛剛講的還涉及到這次做展覽的話題,當代藝術發展到今天,有技術化,概念化,符號化的,是否不再注重還要細膩評估精緻的藝術品質,也許上一代成功的藝術家用圖像這種東西,但是對很多更年輕的藝術家産生不一樣的價值,每個人主觀設計一些話題,圍繞設計的話題尋找一些圖像拼湊,實際上忽略了裏面精緻的手法和過程。或者這個表現過程中藝術家對個體,對對象物體感受才會呈現非常大的東西,這樣看向京的作品也許就沒有這麼多爭議。
向京:作為藝術家本身首先要作為一個人存在的,自己活著的基本態度,這是無可置疑的。
李曉黎:作為一個媒體人,我覺得跟向京對話機會不是挺多的,我還想知道向京本身對於女性現在這個狀態,包括心態,她怎麼去理解,或者怎麼看待的?從她個人的角度。作為一個女性,作為一個女性藝術家,可能中間會有一些不一樣的。
杭春曉:進一步理解,向京作為一個做女性題材的藝術家,借助女性的東西來説,但是現實生活中她作為一個女人。
李曉黎:又作為女人,又作為藝術家,可能有些有異的旁觀的過程。
杭春曉:做藝術家可能把作為女性的角度抽離出來的,但是不做藝術家可能還會沉浸在裏面。
李曉黎:可能藝術家作為女人的角度還會多思考一個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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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做一個普通的工作,在社會上就我這樣一個人過於糾結
向京:我認為只有女性的存在所以才會面對很多困惑和困境,幸好我是一個做藝術的,因為一方面我有一個比較好的,甚至可以説很健康的表達的途徑,我可以用我的藝術去陳述,另外我有一個很好的能夠隱蔽我的可能性。
李曉黎:可以名正言順的退出來。
向京:因為我是藝術家幹的是非常麻煩,非常花時間的活,如果我做一個普通的工作,在社會上就我這樣一個人過於糾結。
杭春曉:我突然想起向京給我挖起的一個陷阱。她説我作為一個男性會不會想起作為男性的話題,我覺得確實生活中沒有,但是作為普通女性生活中也不會想這些。講到社會婦女有很多責任很多壓力,但是實際上男性也有類似的責任,而且更大,而且更理性化了,男性如果摔倒了,如果在哭的話,社會輿論會呈反面導向的,就不得不承受。
李曉黎:社會層面各個角度不一樣,女性有困惑,有困難,這些一定都有的,大的都市裏面一般正常生存狀態,藝術家這麼高的狀態,在女性的性別上,還有這麼大的掙扎。
杭春曉:只要是女人,或者男人,只要思考到每一個個體真實的生活都會面臨這樣的問題。
向京:因為我覺得藝術家可能更在意,或者更會看待自我存在這樣一個價值。
李曉黎:你的這種掙扎,比如上社會生態上可能女性的就業不公,應該是不一樣的角度。這個掙扎到底是什麼狀態,真的是要藝術家從她的視角才能夠理解。
杭春曉:我們給向京一個機會,用一句話來説。
向京:其實沒什麼,真的是一個成長的過程而已,成長過程中可能就是一個慢慢接受所有的現實,所有事實的一個過程,我覺得我現在就是能通過,而且幸運的通過藝術,通過做東西完成了這個過程。
李曉黎:在成長之前看待女性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向京:以前我會先掙扎。
李曉黎:現在不掙扎主要在哪一點上想通了?
向京:我發現這裡面沒有假設,是你的就是你的,所以就會慢慢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我聽説美國教育裏面有一點,老師讓學生自己回家以後把衣服脫掉,站在鏡子面前不停地看自己,看到你覺得自己能夠接受這個樣子,對我來説做藝術品的過程有點類似這樣的感覺,平時更多照鏡子,真的照到覺得我接受了,很好了,這就是我!我就是這個存在,可能更加形象化的一個解釋吧。
李曉黎:杭春曉總結一下吧。
杭春曉:她已經總結了,也許我們在國內沒有這樣的教育,美國人有,把自己不斷的暴露在鏡子面前自我確認,和自我面對,可能在中國雖然沒有這樣的教育,但是向京作為一個藝術家通過不斷面對真實狀態的呈現,實現了自我的陳述,以女性的身體的東西作為一種作品。
李曉黎:借助於對向京作品的關注去思考、我們也借著她的成長,無論從女性角度,從男性角度,只有不斷的進步或者思考,或者更豐富的思考,謝謝向京!謝謝杭春曉。
杭春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