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極:中西之道 我繪畫的源泉來自中國

時間:2010-11-03 19:55:05 | 來源:《南方人物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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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宗陶

法語裏,趙無極寫作Zao Wouki。這個名字出現在藝術界,代表爐火純青;出現在藝術品市場上,則意味著穩定保值。

在2009年胡潤藝術榜上,趙無極以總成交18202萬元位於榜單第5位,排在他前面的,是當年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的老同學吳冠中(18292萬元)。他的《向杜甫致敬》被譽為“融會東西美學的巔峰之作”,且有極高的學術的歷史價值,在2008年秋拍上創下4001萬元的天價,是當年拍賣市場上6幅衝破4000萬元的作品之一。

幾十年來,趙無極住在巴黎14區榮瓦街一幢臨街的小院。由花園進入,可見前後兩棟3層和2層小樓,他的畫室設在臨街3層小樓的頂樓上。30平米的天井花園裏種著桔樹、蘭花和竹,為這座異域民宅添了些中國味道。

早年歲月

趙無極出生在一個族譜可上溯宋代皇族(遠祖為趙匡胤之弟燕王)的京城世家。祖父是前清秀才,在他遺留的一張照片上:紅纓小帽正中央嵌有翡翠,長衫外披著裘皮,身上有玉佩,一部山羊鬍須修得有型有款。他素喜把玩名硯、品賞字畫,一副名士派頭;“無極”二字即是他給長孫起的名,語出《老子》。

父親趙漢生是銀行家兼書畫收藏家,從北京調任上海一家銀行的行長,所以趙無極在6個月大時隨全家南遷。母親曾是溫良閨秀,不喜十里洋場氛圍,選中上海附近有著良好教育傳統的南通,於是祖孫三代在濠河邊一所大宅一住13年。其間,趙無極有了2個弟弟和3個妹妹。

趙無極的開蒙有祖父的功勞。他最早學會寫的“西瓜”二字,就是老先生用毛筆寫在翠皮西瓜上的。這位老人寬容風趣,少有前清遺老的酸腐迂執,家風開明,孩子們在學習的同時有快樂。趙無極很小的時候就摸索著把報紙、文件上的字剪下來,做成各種拼貼,並在家中的白瓷盤上涂滿花花綠綠的顏色,家人並不責備。

每年祭祖,家傳的寶物會從箱匣中被一一取出。趙無極對珍藏在檀香畫匣中的兩幅古畫、尤其一幅米芾的真跡最感興趣。他百看不厭,邊看邊用手指摹畫。筆墨和顏料,繪畫和書法,他從幼年起就開始把玩、浸淫。

趙漢生是很舍得在收藏上花大價錢的,雖然也常常買來贗品,但不妨礙他興致勃勃地跟兒女們一道賞析這些前人的書畫。趙無極的一個叔叔是詩人,也是中國文學教授,另一個叔叔在巴黎留過學,曾給他帶回一些名畫複製品名信片,比如普魯東的寓意畫和米勒的《晚禱》。在這樣的氛圍裏,他受到了最早的美學薰陶。

趙無極一度的志向是當個醫生,14歲選定繪畫為終身志業。父親很支援,向反對的母親道:“他若去管理銀行,銀行必定倒閉。”

當時的杭州藝專由法國歸來的林風眠掌門,人才濟濟:西畫主任吳大羽、國畫主任潘天壽、蔡元培的女兒油畫家蔡威廉、雕塑家劉開渠以及李苦禪、雷奎元、李超士、王悅之都是當時領風氣之先的人物。

父親親自陪著趙無極到杭州考試。一張素描石膏像、一張水彩靜物、簡單的美術史,趙無極順利通過。他的老師是吳大羽和潘天壽;同學中朱德群比他低一屆,吳冠中比他低兩屆。

從幼年塗改畫譜起,趙無極對國畫就有很深的排斥,他覺得16世紀之後,中國畫開始被自身的重量壓制,宋人筆下那些活潑潑的山水,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摹狀,即使在筆墨技巧上有所突破,創造力已經枯竭,充滿力量與激情的粗獷線條不斷減少,剩下的只有典雅與細緻,以及一些內行人才能領悟的筆墨情趣。

因此,他很不喜歡上國畫課。潘天壽要學生們臨摹古畫,趙無極想方設法蹺課,有一次甚至從教室的窗子跳出去,他公開説“看不上黃賓虹那一口”,並在國畫期末考試時十分鐘內交卷“趙無極畫石”(效倣拜石的米芾),氣得潘天壽力主開除這個“張狂少年”,最後是校長林風眠將他“保”了下來。從那時起,趙無極朦朦朧朧生出這樣的使命感:發掘開創能負載新內容的新的繪畫表現形式,找到屬於自己的繪畫語言。

以東方人的思維畫西洋畫

趙無極的畫比較深奧,看似西畫,又蘊含東方意韻--行內人都知,融貫東西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趙無極是將兩種藝術掌握到一定程度,修煉到一定火候才達此種境界的。

1949年5月,趙無極在抵達巴黎後舉辦第一次個人畫展時,法國國立現代美術博物館館長多裏瓦爾寫道:“他使用油彩和使用水墨一樣,賦予油彩一種中國繪畫慣有的流動性和不發亮的透明感。同時,他的油彩保持了遠東繪畫柔和的明度和含蓄的透明朦朧。他的韻律中有一種柔和、優美和自信。”

這種柔和、優美和自信也從成年後的趙無極眼中流出。自始至終,他保有一雙溫潤的藝術家的眼睛,一種謙遜儒雅、真誠豁達的性情。

正因為如此,他在巴黎漸漸結識了一批藝術圈的良師益友,像藝術品味相當高、有“詩壇怪傑”之稱的亨利·米修--他為趙無極的畫作詩八首,出版了趙無極在法國的第一本畫冊《亨利·米修眼中趙無極的八幅石版畫》;像發現了西班牙超現實主義大畫家米羅的畫廊主人皮埃爾·洛布--他第一次走進趙無極的畫室就挑選了12張,並一次性付清2500法郎,然後,他跟趙無極簽下合約(畢加索也是皮埃爾畫廊簽約畫家,曾對朋友説:“這個年輕的中國人很有才華。”),開始了多年合作;還有法裔美籍作曲家、指揮家埃德加·華萊斯,趙無極在聽了華萊斯的《荒漠》之後,如癡如醉,“從那時起,我開始循著另一種有節奏的脈動,使光線在畫布上也具有節奏感。”他在柏林與抽象表現派畫家巴尼特紐曼邂逅,彼此傾慕,交往多年……

多年以後,趙無極的第三位夫人、法國人弗朗索瓦·馬爾凱感到不解:“怎麼你一到巴黎,就結交了這麼多大畫家、大作家,甚至名醫呢?”其實,趙無極出國前的老友,哪一位是白丁呢:作家卜乃夫、詩人徐遲、翻譯家馮亦代、畫壇女傑鬱風……

在日內瓦,趙無極看到瑞士畫家保羅·克利的畫,色彩間夾雜著線條與符號,畫面中流佈著童稚率真的趣味、輕盈靈動的詩意,趙無極給震住了--它們重神似,講意境,與中國美學思想相通,為趙無極指了一條新路--以東方人的思維、情感走進西洋畫。

於是,他回過頭來在漢磚、青銅器、甲骨文、鐘鼎文中發掘神秘符號。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變成一個“二流的克利”,藝評家德剛也稱之為“乏味的克利”。這個求新思變的摸索過程相當痛苦,有整整兩年,皮埃爾畫廊沒有賣出一張他的畫。

一遍遍重畫、毀棄,從頭來過,趙無極終於悟到,必須打破那些凝聚著的象形文字,突破它們所形成的結構限制--更重要的是,他必須在走進克利的世界之後走出來,構造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慢慢地,他的畫開始重新活起來,符號變成了形體,背景形成了空間,他的畫筆由圓頭改為扁頭,甚至開始用一些從前不敢碰的顏色。這一時期的作品,畫面充滿張力,觀者已無法直接從視覺形象來推測、定義作品的內涵。愈到後來,他的作品愈少見敘述性的標題,而多用編號或者作畫日期命名。

他無數次講到:藝術是一種需要;摸索繪畫語言的過程,亦完全是出於內心表達的需要。在他的畫布上,能夠尋覓到那種悸動的顫抖,他毫不掩飾地將喜悅、懷疑、猶豫、不安等情緒帶入畫筆,畫面上留下跳躍、退縮、振作的痕跡,他試圖表現的不是風景,是宇宙瞬息的運動。藝評人阿倫·儒弗瓦寫道:“趙無極的作品清晰地反映了中國人看宇宙萬物的觀點,遙遠和朦朧反映出默念的精神,而非默念的具體事物。”

1964年,在定居巴黎16年後,趙無極加入了法國籍,他不僅打破了老師林風眠“在巴黎靠畫畫謀生幾乎不可能”的説法,而且已在歐洲畫壇佔有一席之地。在《繪畫是我的生命》中,他寫道:“如果説,一個人一生中必須做些讓自己發狂的事,那麼繪畫便是我的全部生命,也是我終生去追尋的惟一憑藉……雖然我加入了法國籍,但我骨子裏的東西,還是中國人的。”在法蘭西畫廊為他舉辦第二次個展時,有藝界大佬問趙無極:“你作品的含義和意境是什麼?”他答道:“我繪畫的源泉來自中國。”

晚年的神秘與簡練

趙無極是在1972年,第二任夫人美琴病逝後回到睽違24年的故土的。滿目瘡夷。父親在1968年去世,他幾十年的收藏散盡--十幾年後,巴黎杜奧拍賣場拍出一幅當年趙無極留在家中的畫;他前後4次趕去提籃橋想探望關押中的恩師林風眠而不得,但這舉動最後驚動了周總理,在他的過問下,林先生才從牢房中被釋放出來。

他想探訪老友徐遲、馮亦代、黃苗子、鬱風、吳冠中,都被告知“出差了”。9年後,當他終於在電話中聯繫上吳冠中並約定到府拜訪時,吳先生説:“最好先上過廁所再來。”到了一看,大雜院的兩間平房住著三代人,堆滿書籍畫冊,沒有衛生間。

也是到了1982年,他才在巴黎與率團訪問的鬱風重逢,將這位父親是鬱曼陀、叔叔是鬱達夫的才女請到了自己家中小住。在長談之後,鬱風回國後撰文一萬五千字,向國內介紹趙無極的藝術。

此後,趙無極回中國的次數多起來了。80年代,他還參與了好友、建築大師貝聿銘設計的香山飯店,創作兩幅大型水墨壁畫,儘管受到官方的許多失禮之遇,但他的手筆長久地留在那裏。一些飯店員工每有空閒就去大堂後軒看畫,有人説,每次都能看出新意思來;有人説,乍一看不懂,但越琢磨越有味。

1983年9月,趙無極旅法35年後第一次在自己的祖國舉辦個人畫展,地點選在北京的中國美術館和杭州的母校。

1985年初夏,趙無極偕夫人抵達杭州,在母校舉辦為期一個月的講學。從此次講學留下的《筆錄》中可見,文革結束後國內畫壇受束縛太久,保守、僵硬、程式化相當普遍。趙無極真誠地告訴同胞後輩:畫畫要用心靈,要有個性,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説到底,繪畫是個人才情的表達。

從上世紀80年代至新世紀,趙無極在色彩的深度和多樣性方面又進行了別開生面的探索,這一時期的作品色彩更為豐富,筆墨揮灑更為自由、幅度宏闊,既有油畫的品質動態,也同時呈現水墨濃淡枯潤的變化,作品更見開闊。他也更多采用鮮艷亮麗的紅、藍、黃、紫,表現出光的明滅以及色彩的穿透轉變,如畫家所言:“想藉對比和同一色彩的多重振顫使畫布躍動起來,要找到一個放光的中心點。”這種動態似乎使得無形的空間也聳動起來,這種技巧即使在西方藝術家群,也是十分獨特和突出的。它代表趙無極多年探索色彩與空間的高超成就。

像香港佳士得2010年春拍上亮相的《90年10月25日》,用高光呈現月光水波之象,《2001年1月31日》的朦朧之象,都有象外之象,體現出中國哲學天人合一,虛靜忘我的精神境界。

建築大師貝聿銘曾寫道:“我覺得他的油畫和石版畫十分迷人,使我同時想起克利繪畫的神秘和倪讚山水的簡練,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説,趙無極是歐洲畫壇當今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

2002年12月,趙無極當選法蘭西學院藝術院終身院士。趙無極曾獲法國榮譽勳位團第三級勳章、國家勳位團第三級勳章、藝術文學勳位團一級勳章、巴黎市榮譽獎章、日本帝國藝術大獎。

今天,望九之年的趙無極仍在孜孜創作。他説:“我不怕老去,也不怕死亡,只要我還能拿畫筆、涂顏料,我就一無所懼,我只希望能有足夠的時間完成手上的畫,要比上一幅更大膽、更自由。”

趙無極 1921年生於北京,華裔法籍畫家。1935年入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師從林風眠。1948年赴法國留學,定居法國。以西方現代繪畫的形式和油畫的色彩技巧,參以中國傳統藝術的意蘊,創造了色彩變幻、筆觸有力、富有韻律感和光感的新的繪畫空間,曾在世界各地舉辦一百八十多次個展。現為法蘭西畫廊終身畫家、巴黎國立裝飾藝術高等學校教授,曾獲法國榮譽勳位團三級勳章、藝術文學勳位團一級勳章、巴黎市榮譽獎章以及日本帝國藝術大獎等。2002年12月,繼朱德群之後成為第二位當選法蘭西藝術院終身院士的華裔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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