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葉匡政
季羨林先生 資料圖片
讀了《大國學:季羨林口述史》,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書看著又大又厚,因是一個90多歲的老人在病房裏的閒聊,讀起來很輕鬆。這本書記錄了老人2008年10月到2009年6月16日共74次口述的內容。最後一次口述,距季老去世不到一個月,算是老人臨終的話了。蔡德貴也是一個60多歲的老人,能花這麼長時間聽一個近百歲老人的訴説,真的印證了蔡先生“德貴”之名,這份情誼尤讓人感到珍貴。
能看出,這些口述基本是原始記錄,除作者可能刪除一些不便發表的內容外,大多是原話呈現。比如季羨林談及給魯迅兒子監過考,記錄者問:“他是魯迅的第幾個兒子?”作者對這種冒昧的問話也未作修改,可見是為了保持對話的原貌。因這個緣故,書中重復的部分頗多,對丁玲、胡也頻、沈從文、《儒藏》、朱熹、馮友蘭等很多問題都反覆涉及,卻未見深入。這可能是一個近百歲的老人比較真實的思維狀態,心中糾纏了很多問題,真要説起,已無力再作連貫的記憶和思考,所以談話是碎片式的,話題往往也轉移得很快。季老雖有做口述史的願望,但過高的年事已讓他難以完成這樣的重任,他自己也説“腦子忽然就卡殼了”。在我看來,這本書如果叫《與季羨林先生閒聊》或《季羨林先生閒聊錄》,就比較名副其實了。我想季老最後對這種口述有了心理依賴,更多的是因這種對往事閒聊的樂趣,並不是真的想留下一部嚴謹的口述史。
這本書雖談不上是口述史,但對很多傳聞還是做了澄清。比如一直有新聞報道説張藝謀拜訪過季羨林,季羨林在談話中明確否定了這點:“他沒有來過。”“不認識這個人,名字知道。”在談話中,他也表達了自己對郭沫若和馮友蘭一些作為的不屑,甚至用了“四大無恥”一詞。
不過老人有些話語的重復很有價值,比如他屢屢從“禰衡罵曹”談及中國“士”的精神。他説:“我佩服的,文的是梁漱溟,武的是彭德懷。我佩服的就是敢頂,敢頂是中國的士。中國的士,是任何語言翻譯不了的,士可殺,不可辱,士跟中國這個俠呵,有聯繫。”他一再説,自己最想寫的兩篇文章是談中國的“士”和“俠”,他認為把“士”翻譯成“知識分子”太淺薄了,認為知識分子除了要有知識外,更重要的是要有骨氣。
可見,季老在晚年還一直在沉思“士”所代表的“道統”,這裡的“道統”就是指真理世界。孔子説“士志於道”,在儒家看來,“士”是“道”的承擔者,明道與行道才是知識分子的終極使命。這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儒家一直認為知識分子個體的人格尊嚴,體現的就是道的尊嚴。季羨林所佩服的梁漱溟和彭德懷,就是孟子所説的“不召之臣”在現代社會的化身。孟子説“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強調的也是季羨林所説的硬骨頭,即無論成敗進退,知識分子都應以真理作為人生的最終依歸。只有當“士”所依託的“道”,也就是真理的權威,遠遠超過君王的權威時,才是儒家所認可的理想社會。我想,這也是季老反覆陳述“士”和“俠”的目的所在。
季羨林所強調的“士”的精神,包括儒家很多有價值的政治學和社會學常識,在《孟子》中其實有更多的論述。但奇怪的是,季老卻一直認為孟子不是個思想家,認為孟子講的不過是“仁義”二字。最後季老承認,他“對孟子沒有研究”。從這些對話也可看出,季羨林對儒家文化的研究很少,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關注和研究,可能更多的是與印度文化相關的佛教文化。但他晚年卻不自覺地陷入了以“士”為代表的儒家的思考中,這種心理軌跡也是很值得研究的。
對那些想了解季羨林心靈的人來説,這本書無疑是有價值的。但書名中出現“大國學”三字,卻不能不説是這本書最大的遺憾。雖然“大國學”是季羨林晚年媒體上炒得最響的一個概念,在我看來卻是最不靠譜的一個概念。在第40次口述中,季羨林其實已經做了澄清,他先以“他不接受”表達了對自己隨口説的這個概念的不自信,隨後又解釋道:“我就是説,他們出版界,過去好多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學史,這個‘中國’都是漢族的,滿族的沾一點邊。這是不對的。我説中國這個,五十六個民族,它發展程度很不一樣,不過我們腦袋裏想著中國,必須想著五十六個民族。”從他這個説法可推理出,他其實想用“大國學”的這個説法,反對“國學”這個概念,而不是又提出了一個“大國學”的概念。第66次口述中,在蔡德貴提出“漢學、國學、中國學、華學”四個概念時,季羨林再次表達了他的認識:“我認為最不通的就是華學。”也就是説,這些提法在他看來都是不通的,這個“華學”也如“大國學”一樣,在他看來是“牽強附會”的。
按季羨林的學識,會天然地反對“國學”這個提法的,在我看來,這可能是他晚年要摘去“國學大師”稱號的一個基本心理動因。只要了解“國學”歷史的人便理解,其實這是個非常曖昧而屈辱的詞,它的誕生,暗含了中國傳統文化已被西方文化邊緣化的命運。這兩個字,其實代表的是對於“西學”的抗爭史,毫無榮耀可言。季羨林提出“大國學”這個概念,目的是為了否定“國學”這個提法,絕不是想創造一個新概念。讀遍全書,沒看到季羨林對“大國學”三字的贊同之詞,然而卻偏偏用了“大國學”三字作為書名,只能説是這個時代的詭異之處。反正季羨林先生也無法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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