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種恥辱。
我將收藏品悉數捐給觀復博物館,一件東西也不會留下。 我不希望兒子形成對財富的不良心態,並由此輕薄誠實勞動的價值與意義。
自我炒作、自己捐給自己?
筆者:聽説你準備將自己的收藏品悉數捐給觀復博物館?不過也有人説,這是自我炒作,觀復博物館是馬未都建的,館裏的文物都是自己的,現在説捐,這不是自己捐給自己?
馬未都:這裡有一個誤會,觀復博物館確實是一個私人博物館,但不是我馬未都一個人的,它由幾個人一起建起來,有一個5個發起人組成的董事會在運籌帷幄,我是出面辦事説話應付媒體的人,法人代表、館長,時髦的説法就是CEO。
筆者:你這批藏品不僅數量多、品質高,而且凝聚著幾十年的心血與經驗,一下子捐出去,肯定有更深更長遠的考慮吧。
馬未都:我想説明的是,第一,我在建這個館的時候就想過,我們一定要在中國的現實環境中走出一條私人辦博物館的道路,如果到今天我將自己的藏品悉數捐給國家博物館的話,就等於繞了個圈又回到了起點,我幾十年來做的事都白搭了。民間人士向國家博物館捐物,這是覺悟之舉,更是盛世之舉,也是愛國情感的真誠表達。民間捐物是國家博物館藏品的重要來源之一,事實證明是有效的。其實在很多情況下,私人與國家不是對立的,沒有人哪有社會,沒有社會哪有國家?我們建私人博物館就是想破除這種陳舊觀念。我認為,在一個成熟的法治國家,在一個文化昌盛的環境裏,私人的財富實際就是國家財富的重要體現。那麼涉及文物方面,也應該持同樣觀點。美國的博物館有8000多家,私人與國家的比例為6:4,而目前中國的博物館才2000家,私人博物館佔的比例極少。其實,民間收藏是國家收藏的重要補充,它是另一種更有活力、更有草根形態的文化表達。
第二,現在社會上有不少民間博物館確實會出現向自己捐錢捐物的行為,比如大型國企辦一個行業博物館,把這方面的話語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裏,也算企業文化吧,但它靠的是行政補貼,而且數額巨大,那麼他這個博物館生存就比較容易。國家博物館現在開始實行免票參觀的制度了,因為它是用納稅人的錢辦的博物館,應該免票。而我們這個館是贊助人合辦的,我們得根據另一套制度行事,不花納稅人一分錢,還給國家繳稅,而且生存得非常好。當然也有些私人博物館建得相當堂皇,相當氣派,顯示了快速崛起的經濟實力。我知道有些人就是收藏了一些東西,辦了一個館,三五年後就想辦法將展品賣出去了。這裡頭有營利目的,説到底屬於一种經濟行為,對文化不會有敬畏之心。而你看世界上歷史悠久、口碑也不錯的博物館、藝術館,它必定有一個基金會在運作,相對獨立地行使著董事長賦予的權利,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和比爾·蓋茨基金會就是很好的典範。我在董事會裏不是説了算的,所有重大的事項都需要集體討論決定。我今天捐東西給博物館,不是右手轉到左手那麼逗人,而是給這個大家共有共管的博物館,是這麼個道理。
不想令兒子“誤解”財富
筆者:在做出決定之前是否與家裏人商量過?
馬未都:這事是我早就想好的,或許從收藏開始就一直在考慮它們的最終歸宿,所以家裏人都知道它們的去處,給予充分理解。
筆者:從傳統上看,中國的收藏家更多選擇將寶物留給兒子。
馬未都:兒子在英國留學7年,回國後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職業,並且搬出去單住了,獨立地開始了“海歸派”的新生活。我一件東西也不會留下,留下一件就不算徹底了。
筆者:留幾件給兒子,既可作為紀念,又可在關鍵時候增強他創業的底氣嘛。 馬未都:我不想使兒子對財富産生錯誤的概念。好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帶著兒子逛古玩城,在一樓買到一件文玩,花了2400元。我們坐電梯上樓,半道上被一位朋友截住,問我撿到什麼漏?我就向他展示了剛剛斬獲的東西。朋友一看:好東西!請求我轉讓,願意給30000元。我無意間看到兒子的表情,似乎有點驚喜,有點頓悟。2400元買的這件玩意兒,一上樓就賺了十幾倍,相當於當時一個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這錢來得也太容易啦!這讓我産生了警覺,我不希望兒子形成對財富的不良心態,特別是誤以為收藏活動是一種輕易獲利的行當,並由此輕薄誠實勞動的價值與意義。
筆者:那麼這次向博物館捐物,總共有多少件?包括哪幾大類?
馬未都:我認為件數不是主要的。可以透露的是,這其中包括陶瓷、傢具、文玩、門窗以及少量的字畫。我想在新館建成之日吧。現在我早早地放出這話,其實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許諾,也是為了讓公眾輿論監督我,看我馬未都到底能不能兌現自己的承諾。説實在的,我的錢也夠花了,再多也使不上,我也沒有玩富人遊戲的嗜好。文物給我的快樂也到頭了,它不能讓人延年益壽吧,那麼這些文物應該讓更多的人來分享,這肯定比家裏藏著更有意義。
藝術是宗教 收藏當修行
筆者:你如何評價這次捐物的意義,或者説你想得到社會怎樣的評價?
馬未都:一個人在年輕時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創業,為奠定生活與事業的基礎,此時他一定會趨利。而從中年到老年階段,在生活穩定、稍有經濟積累以後,他考慮更多的就是社會評價,別人對他的看法,就會追求精神上的滿足,就是進入趨名的階段了。而一旦進入老年以後,閱歷豐富了,經歷的喜怒哀樂也多了,看淡了一切,名利都不重要了,只求內心安定平靜。所謂境界,常常在這個時候實現。
人的一生應該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物質上的,追求溫飽。第二重是精神上的,希望有所愉悅,有所寄託。第三重是靈魂,追求內心的平靜與超脫,還體現在一種獻身精神上。前不久去日本,在一座寺廟裏,正好僧人做完功課出僧房,在佛號聲中,七十多個僧人魚貫而出,每個人的臉上寫著慈愛與安詳。那種表情絕對不是刻意做出來的,沒有修煉,不可能有如此感動人的表情。我認為,藝術其實也是一種宗教。在宗教精神普遍匱乏的當下,有些中國人就將收藏藝術品當作一種修行。
捐贈與接受是平等的
筆者:我記得你曾對我講過,世界上最大的慈善家是卡耐基,他有一句話對你的震動很大:一個人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種恥辱。
馬未都:中國人為什麼特別看重錢?有倆錢就趕緊存銀行,要不就塞磚縫裏,那是因為中國積貧積弱的時間太長了,他老是有一種危機感。現在好了,中國人富了,空前地有錢了,但為什麼內需還是拉動比較困難?還是想存錢。表現在慈善事業上,就有一種普遍心態,出於救濟的目的才向社會捐錢。這幾年中國天災頻繁,大家紛紛解囊,就是賑災性質的集體行善。但我最反感的是,他捐錢的時候總是大張旗鼓,數額要寫在大支票上,還要在臺上高高舉起,就怕人家不知道。我的天啊,這在西方國家是非常丟人的事!在西方國家,救災是國家的事,大多依靠行政力量來完成,還有保險、基金會等機構的輔助,他們機制完善嘛。那麼個人做什麼呢?你可以向基金會捐錢,向藝術機構捐物,個人更多的是參與公益活動。而且,他們捐錢捐物,捐贈方與接受方是平等的。不像我們這裡,總是要求接受者表現出感恩之心,那是居高臨下的姿態。而且你捐錢是嗎,他得審查你的財物是否乾淨,你還得居下臨高。
筆者:這種舉大支票的做法也許是向社會倡導善行,強調他的示範意義。 馬未都:“善與人知不是真善,惡恐人知必是大惡。你做了點善事,就迫不及待地讓天下人知道,這就不是真善。還有一句話更狠:善與人知便是惡,惡恐人知便是善。這裡有辯證法!
財富觀念應該更新了
筆者: 前不久你這裡成立了一個觀復文化基金會,現在有人向基金會捐錢嗎?
馬未都:觀復基金會是一個盈利不分配的機構,盈利多少都會用在博物館的建設上。另一方面,它接受社會的捐贈,並借鑒國外同類藝術基金會的管理模式,打造自己的公益文化品牌,探索適合中國博物館的運營模式。無論處於何種階層,無論人種和國籍,他願意捐,我們就心懷感激地接受。目前我們收到的最小一筆捐款是2000元。
不少民眾是出於對觀復博物館的信任與肯定來捐錢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是在弘揚、宣傳中華文明。我相信,再過十年二十年以後,社會上有大量財富沒去處,如何處置自己的財産,會成為富人的心病。那時,人們的財富觀念就應該更新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將自己的錢拿出來,捐給公益組織,投入文化事業。
筆者:將自己的收藏都捐了之後,你會覺得失落嗎?或者為了彌補這種失落,你會回歸小説家的角色嗎?
馬未都:捐了之後我不失落,反而是踏實。至於寫小説,有這個可能。我覺得像我這樣的人生,是兩頭傾向文藝,中間需要哲學。這個哲學不是鬥爭哲學,而是經營的、處世的哲學,年輕時,或者老了之後,才會非功利性地通過文學來傾訴,來想像,來寄託。我常常設想有一天,那時候我已是一頭風霜,兩袖清風,走在街上跟北京城裏的老頭兒沒什麼區別。我得了閒就來到觀復博物館,自己掏50元買一張門票,並瞅一眼門前的小牌子:“每個買票參觀的觀眾,都是觀復博物館的資助人。”進了館,我混在觀眾中,聽講解員介紹一件清代康熙五彩象腿瓶的時代特徵與審美價值,心裏不由得一樂:這玩意兒,當初從潘家園淘來時才不過區區幾千元!
筆者: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想法的,人們對榮譽的慾望也是正常的,你至少不能漠視捐贈者的這個需求啊。
馬未都:是啊,所以我要讓捐贈者看到自己身後的榮耀,這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的。比如説,我會在博物館的院子裏立幾十尊真人大小的青銅人物塑像,你可以選擇姿勢,坐著站著靠著隨你,自然地散落其間。我自己就坐在一張也是青銅澆鑄的明代黃花梨大案上喝茶,對面留一把空著的官帽椅,誰來了都可以坐,跟我説説話。每人腳下有一塊小銅牌,刻著人名、出生年月和捐贈日期。
筆者:前幾天有新聞説了:日本今年第二季度的GDP總值為1.28萬億美元,中國同一季度的GDP為1.33萬億美元。中國已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馬未都:老二不好當啊!我們與長期積弱積貧的時代告別了,進入積富積強的時代,但如何正確看待財富,使用財富,我們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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