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人物素描。
文|鞠青 圖|趙衛民 楊子
一説要採訪陳丹青,就有人冷言:“哎,他是個同性戀吧?”2006年我們策劃了一期關於同性戀的專題,蔡康永等幾位原先答應接受採訪的“出櫃”人士,接到採訪提綱後沒了下文,倒是陳丹青卻知無不言,大談他在紐約如何為同性戀酒吧畫壁畫、參加同性戀花車大遊行。做這些事,讓他得意、自豪,言語間毫無忌憚,“我對所有‘戀’基本都同意”,這幾乎被一些人曲解為陳丹青的出櫃宣言。
這些年來,公眾視野中的陳丹青,難免有“話癆”之嫌。書一本接一本地出,採訪一個接一個地做,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他一一作答,“議論既多,謗亦相隨”。對於同性戀之類腹誹,他一笑置之:“我真希望我是,那樣我會畫得好多了。”但是有人對他頻頻發言做旨在炒作自己的揣度,他也有百口莫辯的無奈。
聰明如陳丹青,橫跨畫界與話界而能遊刃從容,禍從口出言多必失的道理自然不是不懂。“看人失言,有快感,……今年再供應一回這類瑣碎的快感吧”,他如是自嘲,卻不小心説到了要害。這個眾聲喧嘩的年代,並不稀罕願意發言的人,稀罕的,原就是能把話説得清楚、漂亮、好玩的人,若竟還能予人快感,那真是有境界了。
説“好玩的”真話
前不久他蒞臨本雜誌在成都的年度精英頒獎禮,主題發言時説道:“剛才有房地産雜誌採訪我,讓我為他們的雜誌題字,我就寫:房地産=官商勾結。”我們請他在一份倡議書上簽名,這種事原有些形式主義的成分在,他並不敷衍,認真看了半天,總算提筆:“倡議什麼呢?陳丹青”。他沒有要逗人笑的意思,旁邊的人卻不免啞然。
會議間歇,電視臺抓他去做採訪,他彬彬有禮去了,坐到攝像頭下卻惡作劇似的冒出一句:“我要説一些你們全不能用的東西。”弄得主持人一頭汗。接下來介紹身份,公共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文化人,他都不買賬,無奈主持人只好讓他給自己定義,他脫口而出:“我只是一個暫時還沒有學會説假話的人。”
頒獎禮那天晚上,下雨,天氣出乎意料的寒冷,陳丹青披著不知從哪弄來的軍大衣,端著茶缸大口喝白酒,神色間仿佛當年那個失學少年、盲流知青又回來了。想起他在剛出國的艱難日子裏説的那句話:“往後得活下去啊,好在我是老油條了,插隊落戶的前科,結結實實地墊著。”看起來,不是虛言。
説得多了,也給人“怒目金剛”、“批判專業戶”的印象,對此陳丹青抱怨受了媒體的撩撥。他經不起撩撥,自己形容猶如幼時在弄堂翻跟頭,有人路過叫聲好,就怎麼累也還要側手再來兩個。倒也並非來者不拒,比如聲稱不接受兩種雜誌的採訪,純粹的美術雜誌和純粹的文學雜誌,因為他們的問題“都太理論了,不好玩”。他自認不是知識分子,寧願上《ELLE》—只為女兒在同學間的小虛榮,在連篇累牘的豐乳肥臀間,“忽然心驚肉跳闖禍般撞見我自己”。他拒絕各種各樣的頭銜,以“人”的態度回答形形色色的問題,因為他認為答問不是專家的專利。
表情“介於間諜和賊之間”
玩家姿態卻讓陳丹青在寫作界暴得大名,他自己大概也好奇,對粉絲常有此一問:“你為什麼喜歡讀我的文章呢?”有人答:大約我們壓抑太久了吧。還有人答:“看你的文字很爽。”他文字的魅力,部分源自性情、器識,另一部分,則和他的畫一樣,建基於強大的寫實功力。
寫實離不開細節,他有捕捉並且再現細節的天賦。他用電影《小城之春》中的一個長鏡頭,寫1948年一個《民國的下午》,女主角和舊情人在城郊閒步,“樹影拂動,風和日麗”,寥寥數筆,歷史的重量就出來了。他寫“文革”後的趙丹,“他像是好久不曾到人間,見人都是一番歡喜驚動”,他寫上海人家掌燈時分小童練習鋼琴的情形:“娘姨開門倒水呼喚小兒,家家傳出碗盞磕碰的合奏,莫扎特在其間狂奔”,而他自己,“駐足偷聽”,“感動莫名”。人性的深淺、文化的歧變,在他眼裏不過是有質感的日常細節。
他十六歲離家插隊,自述“由山溝而京都而域外,飛來飛去,四海為家而何枝可棲”。卻並不缺乏日常生活的情趣,“淘米做飯起油鍋……”樣樣拿得起。在潘家園淘了只民國的瓦缸,舊時人家用來存白米,他也灌幾斤米進去,還在上面擱兩斤鮮雞蛋,再用一疊雜誌畫冊蓋起來,為此竟也能“得意好幾天”。他自嘲為“文化分裂症患者”,一個畫油畫的中國人,看見外灘想起的卻是他地理意義上的家—紐約,另一面,他40歲後才發現了蘇州園林之美,發現了董其昌、唐寅……當然也發現了自己心理上的文化傳承。
所以他並不總是“匕首和投槍”,即便是論理的文字,多數也曲調舒緩,充滿了細節豐沛的敘事與感覺,雖然他非常喜歡魯迅。他喜歡的魯迅,其實也不是我們熟悉的那一個了。“少年時閱讀魯迅,我就不斷發笑,成年後我知道這發笑有無數秘密理由,但説不出來,幸虧説不出來”。他喜歡的是一個“智力與感受力過剩”所以“隨時隨地地講‘戲話’”的魯迅。因為“以我私人的心得,所謂‘好玩’一詞能夠超越意義、是非,超越各種大字眼……直接感知那個人……它絕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他的內在力量遠遠大過我們的想像……”在他看來,“好玩”一詞,遠比“油垢般層層疊疊的價值判斷與意識形態”更能感知一個人。由此可見,他文字中的 “好玩”、“快感”, 出發于充分自覺,又豈會是“失言”?
2000年,陳丹青去國18年後歸來,站在“京滬塵土飛揚的大街上,仿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數年後,終究還是自外于體制。他終於和他的偶像魯迅成為了同類項—“都是單幹戶,都沒有單位、沒有職稱、沒有官銜”。常以觀看者自居並自畫:“我不知道我是什麼表情,大約介於間諜和賊之間吧。”作為一個“文革”時期畫《淚水灑滿豐收田》都能畫出“局部真實”的現實主義畫家,他繼續以邊緣人的姿態、間諜般的敏感和見人所未見的“賊眼”,觀世態凡此種種。
偶爾他也會猶疑,到底是該繼續多話還是多畫。既想保持特立獨行的姿態,又不相信有純粹的“為藝術而藝術”,總被時代的喧囂、價值的紛爭、人的苦樂所牽扯。畫畫與寫作,到底哪一樣更能超越時間?是個問題。好在其人嗜好無多,畫累了寫,寫累了畫,通共兩件事,互為餘暇,倒也不難揀擇。“一個憤怒的人同時很睿智,一個批判者同時心裏在發笑,他的憤怒,他的批判,便是漂亮的文字。”描述陳丹青的為文,我想不出比他自己的上述文字更準確的説辭。或許,這話也可一併解釋了這個人的畫。
哪有“一切可説之説”的妙事
記者:在意識形態化主流藝術和西方中心主義的雙重壓迫下,中國的當代藝術家該如何回答“我是誰”的問題?或者説,您自己在這個問題上是否感到迷惘?
陳丹青:不太懂這句話:“意識形態化主流藝術”是指體制內嗎?你能告訴我如今中央電視臺節目或者全國美協的展覽,是什麼意識形態嗎?以我觀察,體制內各種藝術竭盡全力試圖多樣,適應變化的社會,但它的問題正好是缺乏貨真價實的意識形態,缺乏激勵藝術家的完整價值觀。一個真摯而充沛的意識形態是創作動力之一。革命年代的藝術家絕對相信自己的理想激情,宗教時代的藝術之所以偉大,更是如此。
至於所謂西方中心主義,是指我們自己認同人家為中心,還是人家仍在做些什麼事情使我們邊緣化?事情正好相反,西方系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放下身段,競相進入中國,或請我們出去辦活動,國家文化機構現在有越來越多的項目與西方合作,例如中法、中德、中意,中荷等等文化年,我不知道歷史上有哪個時期出現這麼多機會。
所以我不明白,您的“雙重壓力”是指什麼?中國藝術家高興著呢。我猜大家需要的真正壓力是,在空前的可能性中,你怎樣拿出像樣的作品。這是藝術家理應背負的壓力。
記者:在這個以商人為時代英雄的時代,藝術家的存在還有多大意義?他們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麼?
陳丹青:這又問得離奇。為什麼商人成了“英雄”,藝術家就得自問“存在的意義”?敦煌繪畫的贊助者是供養人,即標準的商賈,文藝復興的真英雄是大富豪。沒有美第奇家族,文藝復興是不可想像的。在良性的時代,穩固富有的階層—帝王、貴族、資本家、贊助商—帶動無數精彩的藝術,創造文化,創造歷史。七世紀的長安,九世紀的洛陽,十世紀的君士坦丁堡,十四世紀的佛洛倫薩,十七世紀的阿姆斯特丹,十八世紀的維也納,十九世紀的巴黎,二十世紀的紐約……這些時代,藝術家根本忙不過來啊。
今天的中國英雄真的是商人嗎?您難道不知道,無數總經理同時就是高官,無數高官的權力百分之百決定著商人的投資與發展。別説境內商人的重中之重是擺平各級官員,連西方大公司也早就學會巴結中國的官員,並試圖精通此道。藝術家的存在還有“多大意義”?您沒看見如今太多藝術家的真正身份就是官員,他們對行政級別的了解與關切,遠遠甚于藝術。怎樣陞官,同時怎樣賣畫,才是他們每天每夜的雙重壓力啊。
記者:這些年來在繪畫方面幾乎看不到您的作品,而在言説方面您幾乎窮盡了一切可説之説,有沒有江郎才盡或是學養不夠的擔憂?
陳丹青:我幾乎天天畫畫,但是不發表,不展覽,不出畫冊。我輩出過名了,我還沒學會自作多情,以為別人巴望看見我的畫。平時自己畫著高興就好,偶爾和學生或年輕人參加一兩個小展覽,只是為了幫助未出道的藝術家,使開幕式稍微多幾個人進來站一站,你們媒體勢利,見我的名字,或許就肯寫兩句吧。
我又哪“窮盡可一切可説之説”。近年我已幾乎不在報上發表文章,幾乎不接受視頻採訪,部落格早停了三年,你應該知道,哪有“一切可説之説”的妙事。當然,在我一面,我從未夢見自己是個“江郎”,您見我在哪篇文章裏説過我是個“文化人”、是“知識分子”、是“藝術家”?
記者:您在《荒廢集》裏收進了《新京報》一篇諷刺你自我炒作賺得盆滿缽溢的文章,您的回應似乎失去了一貫的風度,很生氣。為什麼特別在意這一點,是不是一種對自己藝術成就的不自信?您有沒有危機感?
陳丹青:我竟有過“一貫的風度”嗎?什麼“風度”?您上網看看, 叫我閉嘴,指我“作秀”、“炒作”、“話癆”、“淺薄”……多得是,回國十年,沒有斷過。《新京報》那封公開信是正式發表在紙媒上,編輯部的目的就是撩我生氣,逼我回應,拿去填版面,我能不生氣嗎?我能掃人家的雅興,不鑽圈套,裝做寬宏大度嗎?
這和我的藝術或自信有什麼關係?當然,我有危機感,譬如這篇訪問如果不回復,您怎麼想?您又怎麼交差呢?
記者:從您的言論看,似乎對當下中國的凡此種種都不滿意,這種否定與質疑的態度和思維方式是否有欠公允?
陳丹青:您對中國的大學教育很滿意嗎?您對城市建設中的野蠻拆遷很滿意嗎?您對目前的醫療系統很滿意嗎?假如您誠實地告訴我:是的,很滿意!很開心!我立即向你低頭認罪:我錯了,我改,我腦子進水了,我對不起人民,我要重新做人,封我的嘴,然後向你們好好學習—這樣行嗎?
(注:本訪問為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