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回避的文化衝突
我不是第一次拍這樣的電影。2007 年,也是上海給了我機會。那一次,我不僅擔任了2007 年世界夏季特殊奧運會開幕式的藝術總監,而且還是開幕式宣傳片的導演。當時拍的是一個 3 分鐘的開場影片,比較輕鬆,不像這次的《歷程》,承載這麼大的壓力。那個 3 分鐘的片子經歷了 6 個月的創意策劃,作為面向全世界播出的開幕式電影,我希望通過這個影片讓全世界的觀眾看到中國人民充滿活力的動人影像。我當時的想法是呈現一個改革開放後的中國,它是現代的,是自信的,我們要讓讓世界人民看到,一個現代化的中國,在改革和對外開放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負責轉播的美國導演希望看到的是一個活在傳統歷史中的中國,就像上世紀中國的電影留給他們的印象。
這真是一個難以回避的文化衝突。中國人走向世界,它想呈現自己的進步,包括中國人在幾百年裏的現代化之路,中國人渴望趕上世界的步伐,它通過努力所取得的成績;而西方人想看到的是,擁有漫長傳統的中國,大量的中國標誌,比如大紅燈籠、太極八卦、翠竹、龍舟等等中國傳統文化符號。
面對巨大的分歧,我們怎麼辦?只能是減少分歧,求妥協,最後我們達成了統一。這樣的分歧,讓我們也知道“世界希望了解的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給外國人展現的中國文化”之間有絕大的差異。這種差異性和不同、矛盾和衝突,恰恰給我們藝術家提供了機會和空間,讓我們通過藝術,去架起溝通的橋梁。
《歷程》經受的壓力,超過特奧會的安格短片十倍都不止。我們花了 80% 的時間先琢磨劇本,10% 的時間製作,10% 的時間修改完成。作為國家項目,我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前期,對劇本的層層審查上了,我們的主題總是要面對那些審查方案的人的質疑,還要和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鬥爭。
過去的國家形象宣傳有讓我們印象深刻的嗎?我回憶了很久,依然很茫然。我們曾經有過系統的國家宣傳嗎?國家形象在絕大部分50、60年代人甚至一部分70年代人的心目中都是模糊的;相比之下黨的形象更清晰一些。
我看過美國的徵兵宣傳片,二戰期間的,很主旋律,很熱血沸騰。其實每一部美國影片,都可以視作他們的國家精神宣傳片,他們傳遞的美國形象很統一,很完整。所以我們會説美國人用美國電影傳遞的美國精神在全世界培養出一大批信奉美國精神的編外公民。
我心目中的國家形象,應該是寬和從容,柔軟,富有悲憫之心,活潑而有生命力。國家形象不一定非得是凝重莊嚴的,端著架子。這還是因為心理上有長期受虐的陰影,是一種不自信的表現。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跨越出這個階段了,應該向全世界展現的不是我們的胸大肌、肱二頭肌、各種肌,而是我們的包容心、我們的公正、情懷和責任感。
《歷程》影片拍攝現場
8 分鐘裏的國家形象
在這 8 分鐘裏,我們如何構建國家形象?這是我們面對的困難,從政府的角度考慮,他們當然希望展現改革開放這 30 年城市的進步和發展,建設日新月異,取得的絕大成績。我理解也接受他們的願望。但我也希望能夠有我個人的美學觀點放進去。比如地震,因為我一再堅持,我們的片子裏必須有這部分內容,這也使得《歷程》一直面臨被廢掉的風險。我理解審查官員的擔心,因為過去的宣傳片裏沒出現過災難,他們怕地震這樣慘烈的畫面會有負面作用。可是我認為不會,我們這個民族,歷經那麼多的磨難,千辛萬苦都走過來了,這也是它的偉大和驕傲之處。中國這 30 年的偉大不僅僅體現在城市建設,也體現在我們在一次次災難面前的態度。這足以説明這個國家的人民是堅強、偉大的。我們用什麼樣的故事來講述中國人民的偉大,並且用全世界都能聽懂的語言呢?
2008 年的中國地震,讓全世界看到了中國人頑強不屈的個性和面對災難的堅韌。我相信中國人在災難中的堅強,包括他們的哭泣和哀傷,他們站在廢墟的家園的笑容,他們重新建設家園的勞作,能夠打動全世界的觀眾。
電影裏頻繁出現的奔跑,是我們真正想表達的內容。中國這 30 年改革開放,就是一個奔跑的姿態,像呼嘯的長江黃河,一路東去,奔騰不息。從身體到心靈,從經濟到文化,從鄉村到城市,從工人到農民,這個國家的所有一切,都在奔跑。
8 分鐘的短片,我在全國各地拍了 10 個小時的素材,運用了大量的新技術和特效。我們製作了 30 多分鐘的長度,最後合成製作成 8 分鐘的短片。片子在國內多個城市取景拍攝,拍攝方案變了很多次。我希望通過我們的眼睛、拍攝的細節、真實的生活狀態,觀眾能夠看到今天中國人的精神面貌。它看上去甚至可以很輕鬆很愉快,不一定像過去的宣傳片那樣凝重,但是它依然是大氣磅薄的。因為這個銀幕所呈現的視覺空間巨大,我們用財富展現了影像的力量,用一種很概括式的、史詩性的手法,把 30 年裏中國人的那種排山倒海建設自己家園的那種力量展現出來。
掙扎中的創作更有力量
這個影片我最滿意的是,在選取表達對象上我們是真誠的,沒有欺騙自己的感情。一個國家形象片,顯然不能採用批判現實主義的方法來處理,國家的寬容度還沒有進化到這一步。但是我們讚美的東西,是基於內心的真情感,那就是對於萬千底層中國勞動者的頌揚,這也是我們對父輩們為中國付出的所有的辛勞和汗水一次崇高的致敬。
有人問我,如果這次的短片讓我徹底自由地拍,我會拍出一個什麼樣的片子,這個問題問得好。很多人關在集中營裏或者在自然災害饑餓的時候,都説出來要怎麼暴吃一頓,但是真出來了,撒開了讓他吃,也茫然了,要不就是兩包子一碗豆腐腦。很多人抱怨體制,但是往往體制從另一個角度也成就了創作。我不知道如果給我百分百的自由,會創作成什麼樣子,但是在體制和自己內心創作想法的夾縫中掙扎往來的這一年,以及最終弄出來的這部片子,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標本。它記錄了過去一年我們在體制中的掙扎和博弈,也記錄了我們最本初的夢想,其結果是一個混合體,我覺得這個混合體比完全的個人作品要更有意義,因為它真實記錄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努力。其實掙扎中的創作,更有力量。
我聽世博局的領導説,會有 7000 萬人次的觀眾進入國家館參觀,看這個片子。我算了一筆賬:假如這是個電影的話,30 元一張票,就是 21 億票房。我很期待這部影片。對一個電影導演來是説,你要做的就是拍更多的電影,去跟觀眾交流和溝通,分享你對這個世界的一些看法和想法,是件很快樂的事情。我馬上要應亞運會的邀請,去廣州給他們拍一個志願者的短片。這個短片我要拍4條,這是我在世博前就答應他們的。亞運會馬上也要開了,我得把這個活給幹了,才能去拍我的《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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