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科學與藝術的區別是顯著的,但是,卻有許多著名的科學家、藝術家和人文學者強調科學與藝術之間的相似性以及內在固有的聯繫。有些科學家,甚至高調宣揚“美高於真”,把審美判斷置於首要的位置。這就提出了如下的問題:科學與藝術之間究竟存在何種內在的聯繫?
科學的源頭
對今天的人們而言,科學和藝術的主要分野乃在於從業者群體的不同,一個是叫做科學家的科學共同體,另一個是叫做藝術家的藝術界。然而,我們必須知道,科學家和藝術家作為職業群體的明確分野,只有差不多二三百年的歷史。
科學家職業化的完成是在19世紀上半葉,標誌是1833年休厄爾(William Whewell)發明瞭scientist一詞。在此之前,科學家通常被稱為自然哲學家,而且他們的職業各不相同,有大學教授、政府官員、工廠主、藥劑師、園丁。“科學家”一詞的出現,表明科學從哲學的母體中分裂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社會群體。
科學雖然從包羅萬象的哲學門下獨立出來,但是它仍然從哲學那裏繼承下來了出自希臘的古老科學傳統——從根本上説,哲學也屬於這個古老的科學傳統。從詞源上講,science來自拉丁文的scientia,而拉丁文scientia是對希臘文episteme的翻譯。在整個中世紀,scientia的用法與希臘文獻中episteme的用法完全相同。Episteme代表著對確定性、普遍性知識的追求的傳統,其內涵就是所謂“事物的永恒秩序”“普遍的真理”。
很有意思的是,science作為在19世紀前期被固定下來的“專門”術語代表了“普遍知識”的某種“專門化的分支”,而它的詞源卻代表了這種“普遍知識”的理想本身。事實上,就在科學職業化之後,希臘人“普遍知識”的理想仍然為許多職業化了的科學家們所堅持,特別是理論物理學家。
希臘人“普遍知識”的理想落實到對一個自我如此、自己展開的理念世界的追求。這個追求其實就是對於自由的追求。對希臘人而言,所謂自由,就是領悟到這種超越性和內在性,就是掌握純粹的知識、絕對的知識。內在性的原則就是自由的原則。自希臘以來的 “普遍知識”的理想,其實就是自由科學的理想。
羅馬作家瓦羅在他的《修養九書》中提出了羅馬人培養高貴品性的九大學科:文法、修辭、邏輯、算術、幾何、天文、音樂、醫學和建築學,並稱它們為自由之藝(liberal arts),因為它們為自由人而非奴隸所設置。後來的人們去掉了最後兩門,形成了中世紀廣為流行的人文七科(seven arts)。其中前三者稱為三藝(trivium),後四者稱為四藝(quadrivium)。近代科學通過對四藝的發揚光大,實際上繼承了自希臘以來的自由科學的理想。
“科學家”一詞的發明以及它所象徵的專業化、專門化、職業化,讓當時一流的科學家感到自己被擺置在追求普遍知識、自由科學這個偉大傳統之外,因此拒絕採納這個詞。直到19世紀90年代,包括赫胥黎、開爾文、瑞利這些著名的科學家都拒絕稱自己是“科學家”。20世紀,這個詞開始深入人心。但懷抱偉大希臘科學理想的那些科學家,仍希望通過其他方式強調自己的理想。把科學與藝術相聯繫,強調科學發現中的審美因素,就是這種回歸自由科學理想的方式之一。
藝術的起源
很有意思的是,休厄爾發明“科學家”一詞的時候,是倣照“藝術家”這個詞。這表明,在有“科學家”之前,已經有了一個被稱為“藝術家”的職業群體。然而,現代意義上的“藝術”是在文藝復興時期才開始萌芽的,而嚴格意義上的“藝術”概念的確立也不過是18世紀的事情。
現代意義上的“藝術”是所謂美的藝術(fine arts),與所謂的技術(technics)相對立。現代意義上的藝術強調的是一種非功用的純粹審美意義。藝術無疑是人工製造的,但是它與通常人工物的根本區別在於,它被製造出來的目的只在於提供審美。
這種意義的藝術概念是何時開始的呢?藝術史家公認“藝術作為一種高尚和神聖之物的觀念是在18世紀才出現的”。1746年,法國神父夏爾·巴托將藝術分成三類:以愉快為目的的美的藝術,包括雕刻、繪畫、音樂、詩歌和舞蹈五大門類;以實用為目的的手工藝術;實用目的與愉快目的相混合的藝術,包括修辭術、建築術。巴托的這一劃分,將美的藝術與手工藝術明確區分開來,被認為標誌了現代藝術系統的確立。
現代藝術系統的確立並不是一步到位的,而是經歷了一個逐漸演變的過程。
Art一詞來源於拉丁文ars和希臘文techne。希臘語techne泛指某種方法意義上的“精通”和“熟知”,可以用於一切人工製作和人類活動,包括今日意義上的藝術和手工技術,不僅指繪畫、雕塑、詩歌、音樂、舞蹈、戲劇,也包括釀酒、製鞋、農耕、烹飪。甚至也可以用於知識(episteme)。但在它與episteme相區別的意義上,techne指的是手工製作和操作,而episteme則是指“無功利地理解”。在這種相區別的意義上,techne處在比episteme低的級別上。按照亞裏士多德的三分知識理論,製作的知識低於實踐的知識,實踐的知識低於思辨的知識。今日所謂的藝術和技術,根本沒有區分開來。現代意義上的五大藝術門類,也根本不被看成一個統一的範疇。
拉丁文ars大體繼承了希臘文techne的用法,但拉丁作家提出的自由七藝(seven liberal arts)似乎顯示了他們所繼承的是techne這個詞的廣義用法。與自由七藝相對應,12世紀又在自由七藝之外增加了手工七藝(seven mechanical arts):毛紡、 軍事裝備、 航海、 農藝、狩獵、醫術、戲劇。今日所謂美的藝術,散佈在自由七藝和手工七藝之中。比如,建築、雕塑和繪畫被歸入軍事裝備之中。
到了文藝復興時期,這種科學、技術、藝術在概念上的相互交織狀態仍然沒有大的改變。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文藝復興時期繪畫、雕塑和建築等視覺藝術異軍突起,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達·芬奇為代表的藝術家自覺地賦予新興的視覺藝術以崇高的理想,力圖脫離傳統的手工藝術而進入傳統的自由藝術的行列。
為了進入自由藝術的行列,新一代的視覺藝術家們自覺地向數學這種傳統的自由藝術靠攏。數學教育成為當時的藝術家的主要訓練科目。以透視法為代表,新興的視覺藝術家和新科學家一樣用數學來重新組織他們的物理空間和藝術空間。正是在這一時期,今日所謂的藝術家們在新科學的開創過程中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達·芬奇就是一個傑出的例子。
科學和藝術的正式劃分是前述1746年巴托的論文。百科全書派實際上將科學和藝術並列,使之成為人類全部知識的兩大門類。自希臘以來,美的藝術與自由的科學分分合合,最終成為兩個有明確區分的職業,人類知識精英兩個不同的活動領域。
自由作為科學與藝術的共同本質
對歷史的回顧清楚地顯示出,現代意義上的藝術經歷了一個主動向自由藝術靠攏的時期,並在這一時期鑄造了自己純粹審美的品格。真正的藝術與真正自由的科學一樣,都是超越實用目的,對理想純粹的追求。自由是它們的共同本質。一當希臘精神在它們身上散發出余響,它們就仿佛失散多年的兄弟認出了彼此。
對希臘人而言,象徵著秩序的宇宙(cosmos)既是完美的,也是可理解的。求知和審美在希臘人那裏是統一的。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在人體藝術中再現了這種統一性。對人體比例理論的研究成為藝術創作的先決條件,那是新柏拉圖主義和諧理想在人體這種小宇宙中的體現。天文學家研究大宇宙的和諧,而藝術家們研究小宇宙的和諧。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個時期的藝術家們實際上參與了近代數學和近代力學的創建活動。
古典的藝術是莊嚴和神聖的,並非只是一種可有可無、供生活點綴的娛樂活動;科學也是莊嚴和神聖的,並非只是一種被運用來解決各種實際問題的手段。今日的藝術家和科學家一樣,一當回到科學和藝術的本真狀態,即自由的科學和自由的藝術狀態,他們就必然會進入一種“美即是真”的境界。這是科學與藝術內在聯繫的真正奧秘之所在。
吳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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