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雪功成九品蓮
“立雪功成九品蓮”，這是南開大學東方藝術系博士研究生劉波所寫的一句詩。我以為這正是他多年來在導師、名畫家范曾先生指導下力學深思後的一句有得之言。
早在三年前的某一日，范曾先生曾親攜劉君到專家樓我的住處相訪，晤談之際，范先生告我雲劉君正在從其誦習詩文，並當即令劉君背誦太史公之名篇《報任安書》，劉君乃應聲而誦，熟記如流。夫學習繪事，而能以讀誦古詩文植其根基者，此在今日誠已有如鳳毛麟角之稀。范先生擅三絕之盛名，其為導師也，固當有此高遠之卓識，而劉君若非可造之才，則范先生亦必不會攜其親來我處令其背誦詩文，為之殷殷介紹如此也。但我對繪事既無深知，對劉君之虛心力學雖留有深刻之印象，但當時對劉君文學藝術之造詣，則未嘗有絲毫之體認也。其後一年，我再至南開大學，為研究生開授詞與詞學之研討課程，劉君來我處要求旁聽，其心意極為懇切。始知劉君之誦習詩文非僅出於導師範曾先生之要求而已，實亦為其個人志趣之所在也。其初，劉君在課程研討中常保持緘默，不發一言。相處既久，我遂亦在討論意見莫衷一是之時，指名請劉君發言，於是始對其賞析詩文之能力逐漸有所認知。
去歲秋冬之際，劉君曾手刻石印一方相贈，其後不久，我在與諸生討論時，偶然提及我舊日所填寫之《木蘭花慢•咏荷》詞一闋，數日後，劉君又親持其手繪之荷花圖一幅相贈，且題有《木蘭花慢》之全詞，其圖畫之意境清遠，書法亦極見工力。與之談論，始知其曾致力於書法多年，早年曾心儀歐陽詢風格之瘦勁，其後又曾致力於魏碑及漢隸之臨摹，然則其在篆刻及書法方面之能有今日之成績，自非偶然也。
及至今年歲首，劉君又贈我賀卡一枚，卡上題有七言偶句雲：“拈花意覺三生夢，立雪功成九品蓮”。詢之，則其近作七律中之一聯也。此聯對偶工麗，音調諧美，兼且意境深遠，此種古典修養在今日青年中，固已大不易得，而其聯語中古典與今典之結合，則尤有可述者焉。夫“拈花”之典，語出禪宗之《宗門雜錄》，謂當年世尊在日曾應梵王之請，登座説法，但唯拈花示眾而不發一言，眾皆罔措，僅大弟子摩訶迦葉曾破顏微笑，於是世尊乃以正法眼藏付迦葉。至於“立雪”之典，則事出於《朱子語錄》，謂遊酢、楊時二人初見伊川先生，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俟伊川既覺，曰：“尚在此乎，且休矣。”二子出門，則雪深已盈尺矣。這二則故事都關係于傳法授業中師弟之間的一種關係。前者表現了在傳法中之一種靈心妙悟的境界，後者則表現了在受業中之一種重道尊師的精神。夫既有如范曾先生者為之導師，自當有如劉波君者為其弟子也。
至於“三生夢”與“九品蓮”，則應是古今雙重事典之結合。“三生”之典，自然源出於佛家三世因果之説，劉君自言其早年時閱讀《弘一大師傳》，曾受有極大之影響，故爾對於藝術與人生皆別有禪悟之體驗，因自號曰“荷生”，亦可見其學習修養之一斑矣。至於“九品蓮”之典，其源蓋亦出於佛家之説，謂修凈業者往生極樂時，其所托之蓮座有九品之差別。然劉君之用此典，則其實乃由於我在講課中，曾偶然提及我自己所寫的調寄《瑤華》之一首小詞，在此詞結尾處，我曾引用一位學佛之青年的“功成九品蓮”之禪偈，寫有“忽聞道九品蓮開,頓覺癡魂驚起”之句，其所表現者乃是對於學道能成的一種嚮往。劉君偶然聆聽我對自己舊作之講述，而能用之於其詩句之中，且自成一種志意境界，其慧悟可想。
夫南山豹變，北海鵬飛，資質與根基既已兼具，則其豐華碩果，固當指日堪期。今茲劉君將出版其第一冊兼備書畫詩聯篆刻之專集，雛鳳新聲，因樂為之序。
二oo二年三月二十三日
葉嘉瑩寫于台北南港中研院學術活動中心
（葉嘉瑩，1924年生於燕京舊家，加拿大皇家學院終身院士，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南開大學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當代著名詩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