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林
在人們的印象中,羅中立是人物畫家,主要對像是大巴山區農民。然而就其畫作的數量而言,他是風景畫得更多,收在這本集子裏的作品即可見一斑。
羅中立的風景畫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附中時期、出國時期和院長時期。作這樣的劃分,不是這些時期的前前後後羅中立就沒畫過風景,而是因為他在這三個時期的風景畫創作相對集中,且各有特點,既便於筆者論述,也便於讀者觀覽。
羅中立曾談到過畫寫生風景:“這種手工活,我們這一代從起步開始,實際上水準並沒有增長。我看我附中也就這水準,有時候甚至覺得還是那時畫得好。”對一個成熟的畫家而言,其實畫得好不好已不太重要。僅僅從學院教育所謂專業角度看,構圖、形態、筆法、光影等等,要畫出對象的精神,甚至要畫出個人風格,固然需要長期訓練,但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兒。關鍵在於你能否畫出具體的、在場的、獨特的感受。這種感受不僅僅是風格化的,它需要視覺的敏感和尖新,需要心態的自在與無礙,需要手頭的靈動與才氣。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不喜歡那些畫得很好的、程式化和樣式化的風景畫家,那是在製作風景,不是在畫畫。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把羅中立的風景畫劃出不同時期來加以討論。
附中時期的作品比較學院氣,講究構圖,塊面的分佈較為嚴謹,或者説畫得很正確。因為注重塊面之故,形體的團塊感明顯,從色彩看黑白灰關係比較清楚,用色直截了當而略顯粗略,不在意細節刻畫的微妙變化,再加上總是使用比較寬闊的筆觸,畫面倒是顯得質樸而厚重,有一種耐看的拙味。似乎從一開始,羅中立就不是那種畫得輕鬆、飄逸和帥氣的畫家。米蘭•昆德拉所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對羅中立而言恐怕是與生俱來的。
出國時期的作品已是在他的《父親》成名且畫了《故鄉組圖》之後。指出這一點並非不重要,因為在《故鄉組圖》中羅中立已經開始用一種主觀的變形方式處理對象,把筆下的農民畫得敦實粗矮,從題材的意義思考轉為形式的意味創造。這一時期的風景畫主要是羅中立在遊歷歐洲時創作的。因為一路旅行之故,作品有速記寫生的特點。這是一種日記式的繪畫方式,記錄了羅中立的行旅與勤奮。其畫色彩濃郁而飽和,以線條勾勒為主,像抓拍一樣,迅速抓住瞬間印象和心靈的觸動。構圖不求完整,只求留下讓眼前一亮的景物。形體的處理根據畫幅,顯得粗重穩定,這一點與附中時期畫建築的團塊感有關,也和《故鄉組圖》中畫人物的敦實感有關,這些似乎是羅中立繪畫中貫穿始終的東西。至於用筆,此時畫家已顯得十分自信,不拘一格,率意為之。其中有些畫出現的參差感,開始顯示著他後來畫風的某種改變。在城市建築中,羅中立把樹枝畫得野性十足,其中潛伏著一種來自山野的衝動,一種城市風景中難以囚禁的激情。
院長時期的風景畫出品多多,乃是搶時間的結果。如果羅中立不當四川美院院長,他可能還是天天提起一瓶水進畫室,一定是油畫人物多而水彩風景少。只因為他太愛畫畫,只因為他太勤奮,所以總是忙裏偷閒,找機會出城甚或出國,逃避公務,尋時畫畫。因為來之不易,所以珍惜、專注、用心,其狀態和有事沒事找畫來畫大不一樣。此時的風景畫,題材不論,或田園農舍、或舊城小巷、或景區茶廊、或遺址斷墻。往往是對景速記,寫生作畫,抓住在特定季節、特定光線、特定氛圍和特定心情中的眼前景物。其作迅速而具體,寥寥數筆,一陣塗抹。形神兼備。本來景物長在,但感覺兔起隼落,稍縱即逝。抓住並留下那一頃刻的感覺、感受、感悟和感動,對羅中立風景畫來説至關重要。記錄下這一點,那逝去的一切就並沒有消失。日後回想,儘管記憶不會歷歷在目,卻保持著鮮活與生動。帶著回顧與回味的興奮,在畫面上塗抹淡彩,對羅中立而言的確是一種享受。所以他筆下的風景畫得自由而自如,既給你在場之感,又充滿回憶之味;既不失衝動,又不覺急迫。在畫中你不僅可以看到羅中立所見所聞的經歷,而且可以讀到他當時當地的感受;不僅可以觀賞到他四處採擷的風物,而且可以體會到人與物之間難得的通融——只有在藝術中,這種通融平易而深入、偶然而珍貴。
老實説,畫家要畫到隨心所欲的份兒上,也只有速記寫生一類的風景畫可以做到。因為在這裡,沒有多少功利,也無須太多的意義。因為熱愛而投入,因為發現而感動。你在和自然溝通的時候,也在和他人溝通。
寫到這裡,突然想起陶淵明的詩句,只能就此打住。詩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但願評論與畫作、批評家與藝術家能在真意中溝通。
2005年3月28日 于四川美院桃花山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