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流飛轉中可否安身?
方索
我們的生活在加速,人們急於達到目標,立即作出答案,接著它們就已陳舊。而生命與精神的歷程所隨順的卻是別一種節奏,難以把握。把我的畫呈現給人們,我覺得會呈現一個間歇,使他們換個角度感知。
重要的是起步,只要起步,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畫要挂在靜止的墻上,假如它太過激揚,一目了然之後,怕很難令觀者流連忘返。唯一重要的是在我與你的生命體驗之間無語地交談。
目前我定居中國,反而更深地體會到歐洲許多地方特有的寧靜的節律。在那裏,空間隨著時間之流,隨著季節,隨著情緒和心境發生彎曲,甚至走向另一極:宇宙人間的急流飛轉,正是在緩慢中呈現的。畫完成了,留給人們在所有的季節中慢慢品味。回歸宇宙的唯一方法,就是去傾聽,去接受這緩慢,從而“音樂緘默之時,寂靜之聲繼起”(德•拉•克魯斯《讚美詩》)。學院派僵化的作品僅具有歷史的價值,我們從中聽不到這隱約飄忽的天籟之音。然而在所有大師的作品中我們都能聽到它,比如在倫勃朗《夜巡》中,面孔組成波涌之音;在戈雅的《黑色繪畫》和畢加索的拼貼中,人群岩漿般攢動。我正是如此去理解天體物理學家所講的宇宙“基底噪聲”。
有些形象首先標示的是某個時期的某種文明,另一些則向更廣大的意義敞開。我近幾年畫的古壇,空靈或滿溢的,敞開或封存的,不需要描述,只需幾筆提示,完美的陰柔,陰柔之形鑲嵌于陽剛的方框中,再超出框外,生動有加,在自我拆解中獲得力量。一切形狀概莫如此,我猜老子也會感同身受。我選擇了古壇,接著,收留了這個形象,超越一切膚淺的文化區分,因為它是生命的一種原型。它們不只是羅馬遺址中的古壇,也不僅是漢陽陵的陶甕,這會使它們變成編年史的插圖。古壇深蘊廣博。今天我恍然記起,1976年我參觀克裏特島的克諾索斯和雅典的考古博物館,曾深深地被那些古希臘的陶罐所吸引;80年代我曾在西班牙安德盧西亞地區居留,很喜歡那些仍在製作的日常生活陶器。土陶不似瓷器那樣光滑,一眼看得出是用你腳下踩過的土製成的,或是從街角工地的大土堆上取來的,燒制後重返肉色。日常用具或聖器,穿越數千年,如我的朋友靳之林所説,守護著“人類母體”的本來面貌。
然而,主題與參照物的價值並不決定畫本身的價值。畫家盡可以厚涂重抹,一筆又筆重復,運用皴法,抑或思想深刻,概念先行,卻可能都無濟於事。那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儘管畫家極力想畫好,嚴格遵守從繪畫指南上學過的某些技法。可畫好並不需要這麼多。勤勉工作與賣力表現不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要努力地學會停止,努力地花時間審視當下狀態的作品,當不知所措時,乾脆就把它轉過去,衝著墻。那會兒,畫家會覺得它生硬、沉悶,陷入絕境,無任何跡象表明它會鳳凰再生。
可是過些天再看,你可能發現它簡直是完美無缺。我們需要很長時間去明白一個簡單的事實,比如只需在左下角再加一筆,只需比底色深一點兒,以便使畫面穩固。有時候是在很久之後我們才理解畫面上方那一筆深色的意味,或者將某處深灰變亮而不悶住它,那就重涂一層不透明的白色,十天之後再涂上一層充分稀釋的黑色。我聽説最好的針灸大夫只用一根針治療。
我有“建構主義”的時期,《存在之盒系列》並非第一次嘗試,也肯定不是最後一次。這類作品在中國常常被認為很抽象。可我要提醒的是,恰恰在中國古代,宇宙意念是“大象無形”,中國是深諳“無名天地之始”的國度。在長住北京和西安以前,我體會不到縱橫方正的帝都中無限延伸的大馬路是如此重要。在這裡幾乎看不到歐洲城鎮中那些鱗次櫛比的墻面和投影的重疊交錯,每一處都展現一個生活的場面,隨著人們行走的步伐城市不斷展開著多重透視,並向人們暗示著人在其中的畫面組合。在中國,大街上漫溢著生活,但建築卻不然。我感到中國的許多畫家還不習慣於用透視對抗透視,如同在西方一直做的那樣,比如普桑在畫的上方運用透視,可在下方卻將所有人物都置於近景平面上。
油彩和水墨完全不是什麼“風格”(style)區分。去年冬天油畫大師豪朗曾在電腦上對他的作品進行重組,將它們變成黑白,再反白為黑,然後將它們豎起來,看上去會以假亂真地讓人誤以為是山水畫(水墨畫)。技術手段可以激發各有韆鞦的藝術實踐,發明不同的創作過程並進入獨特的精神境界。
油畫能夠進行重復遮蓋,從某種意義上説讓我們追溯時間和遺忘,尋找出新的起點,重新開始。從上一次我在中國辦畫展到現在,兩年以來我的油畫發生了變化,因為水墨啟發了我使用松節油的新方法,“墨戲”於是激發出“油戲”。在畫油畫時,我越來越多地在單一色彩中呈現細微的層次變化,因為我想要在油畫中找到“墨分五色”的愜意。群青藍決不能淡化赭黃,顏色的混合要通過並置和透明來進行,而不是和麵糰。在中國人們不怎麼説“墨畫”,而常説“水墨畫”,那為什麼不稱油畫為“松脂油畫”?
當然,在水墨畫中不可替代的一點是,筆鋒即落便出人意料,立竿見影,黑白相當,一畫即確定了作品的骨架。筆墨,筆筆常新。這種出奇不意將思緒延展到新的屬地,觸動著無數的“想不到”,需要畫家立即捕捉。同時我們也知道,任何空間的覆蓋都是“留白”的缺失,我用法文的vide actif(主動之虛)加以表述。我在作畫時對“實虛”的共時體悟仍然稀少而短暫,很少做得到在一幅未完成的水墨上繼續繪畫。
我的兩種實踐相互滋補,油畫的緩慢完成有利於墨畫的疾速。兩種藝術實踐,得益於古老先人,卻從未停止推陳出新,只需它們促膝交談。
方索(François Bossière) 07年4月1日,西安,于碩譯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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