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中國美術界存在著三種相互交織的評價標準:一種是主流美術的評價體系,體現著國家的核心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取向;另一種是當代藝術的評價體系,代表了深受西方藝術思潮和市場因素影響的創作理念;第三類是美術學院的評價體系,它既受前兩者的影響和制約,同時又保持了相對的獨立性。相比之下,學院的評價體系因為更好地反映了藝術創作規律而更具學術價值。儘管在當代藝術領域對學院教育的抨擊之聲不絕於耳,學院儼然成了固步自封與守舊的堡壘,然而,中國所有最活躍的當代藝術家都畢業于全國的各大藝術院校,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因此,中國的學院美術教育對美術評價標準的建構和藝術家審美價值取向的形成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作為藝術家搖籃的學院,人才培養目標和相應的教學體系就是其評價標準的系統呈現,因此,從學院的課程設置中就能判斷其學術價值取向和追求。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始,中國現代的美術教育基本沿襲了西方美術學院的教學體系。也正是在這個背景下,中西融合成了貫穿此後中國藝術發展的無法回避的問題。到20世紀50年代,中國的學院教育基本上是法國學院派與蘇聯的美術教育體系相結合的産物。因此,現實主義的創作風格與理念是全國各大藝術院校奉行的綱領。由於身處東西方冷戰的世界格局中,加上中國特殊的政治環境,中國的藝術教育幾乎與外界隔絕,並陷入停頓狀態。這個時期的藝術評價標準是整齊劃一的,即以現實主義風格去歌頌社會主義建設以及表現領袖的豐功偉績。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西方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藝術的涌入,中國的藝術教育開始了反思和變革。“85新潮”中最有創造力的探索基本上都來自美術學院的年輕教師和學生。在美術學院的教學中,現實主義風格雖然仍佔據主流,但是表現主義和抽象藝術也開始進入了美術學院的課堂。21世紀初,很多美術學院開設了新媒體和實驗藝術等專業,現實主義風格的教學甚至開始受到質疑。比如素描,以裝置、新媒體、行為、表演等形式為代表的當代前衛藝術共同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素描還是藝術家或學生必須的訓練手段嗎? 換句話説,“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這句話在今天還成立嗎?在歐美一些國家的美術學院裏,素描教學日趨邊緣化,因為當代藝術對觀念的強調完全壓倒了對造型和再現的興趣。很快,中國美術界也開始出現了質疑素描的聲音,認為在當代藝術的語境下,美術學院的教學體系中素描早已是明日黃花。因此,即使在學院裏也不再是某種標準一統天下了。
中國學院美術教育的快速變革,一方面説明,學院絕非因循守舊的保守陣營,而是一直在順應時代的變化不斷調整,充分反映了學院的適應能力和開放的態度。另一方面,我們必須警覺的是,這種調整帶有很強的盲目性,甚至可以説,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西方藝術發展的現狀為藍本的,雙年展中奪人眼球的樣式成了我們增設新專業的依據。換句話説,其背後的評價標準完全是西方的。我們似乎全然忘記了西方當代藝術與其傳統從未割裂,而是一種水到渠成的合乎邏輯的發展結果。而且,新的藝術形式的出現是否意味著傳統美術評價標準徹底失效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如果仔細考察就會發現,當代藝術與傳統藝術相比並未發生本質的變化,改變的只是形式語言、媒介材質和表現的主題等容易被感知的部分。波德萊爾在1863年《現代生活的畫家》一文中寫道:“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換句話説,我們今天對當代藝術的理解更多局限于過渡、短暫和偶然的一半,而忽略了永恒和不變的那一半。那麼什麼是藝術中永恒和不變的東西呢?那就是對美的追求。人們可以舉出很多例子來反駁這個觀點,如畢加索的《亞維農少女》美嗎?杜尚的小便池《泉》美嗎?不要忘記,畢加索和杜尚的意義不在於他們的作品本身的美與醜,而在於他們突破了傳統上關於美的概念,為後來藝術家的創作拓展了更為廣闊的空間。20世紀90年代以來,藝術世界更加活躍,幾乎沒有哪個流派可以在美術界獲得主導性的地位,藝術家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努力探索和嘗試各種媒介來表達自己的觀念。但在這些表面的繁華背後,藝術家的觀念仍然是以視覺語言的形式呈現的,這是美術得以存在的最後底線。
既然仍然要以視覺語言來呈現,那麼一些最基本的藝術規律就是仍然要遵循的。即使是新媒體藝術,畫面語言也是由圖像、構圖、色彩等各種形式要素構成的,創作裝置藝術同樣需要藝術家關注其結構與視覺效果,而這一切都是以藝術家的造型能力為基礎的。因此,近幾年來,國內各大美術學院雖然不斷調整入學考試的題目和形式,但是對學生造型能力的考察從未缺失過。不同的是,各個美術學院都從過去單純要求學生的專業水準轉向了對學生綜合素質的要求。美術畢竟是承載思想的視覺語言形式,藝術家只有善於思考,具有敏銳的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才能支援他們在未來的藝術道路上長久地走下去。
那麼,美術學院能夠教授給學生什麼呢?根據當代藝術的特點,很多人提出學院裏技藝的傳授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教授學生觀念。就像歐美的一些美術學院一樣,師生圍坐在一起討論藝術需要表達的主題,其內容可以寬泛到對環保問題、科學倫理、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和差異等當代生活的各個領域。毫無疑問,這種開闊的視野是值得提倡的。但是,藝術的功能和形式是多元的。我們既需要尖銳而具有社會批判精神的藝術,同時也需要唯美而精緻的藝術風格。事實上,在參觀西方當代藝術展時會發現,對新形式、新語言、新媒介的無盡追求導致當代藝術陷入了另外一個尷尬的境地,那就是令人乏味的雷同,到處都是現成品的堆砌、到處都是一些單調枯燥的視頻 。事實上,美術學院能夠傳授給學生的仍然是“技藝”,一種能夠把觀念很好地轉換為視覺語言的能力。而觀念是藝術家通過畢生的經歷和實踐不斷摸索積累形成的,它反而是不可教授的。因此,美術的評價標準裏永遠不能排除技藝的成分,這是藝術得以稱之為藝術的根本。
學院除了關注藝術本體語言的探索之外,還肩負著為中華文化的復興培養人才的使命。前幾年,國家推出了一系列重大歷史題材的創作工程,然而最終完成的作品品質卻令人失望。一方面,反映出個別藝術家對待創作的態度不夠認真;另一方面,也凸顯了我們的很多藝術家根本不具備創作大型題材作品的能力,這也是美術學院中缺少相關的專業訓練的結果。如果學院僅把培養符合西方標準的當代藝術家作為人才培養的目標,勢必導致我們對現實主義教學體系的排斥,而現實主義風格又是最適合表現重大歷史題材的。在中國美術史上,漢唐時期曾有大量表現歷史故事的作品,可惜完全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無從得見,似乎中國美術中僅有文人畫傳統一枝獨秀。今天,我們有責任創作一批表現中華文明偉大成就與歷史事件的優秀作品,這也是學院教育必須肩負的傳承民族文化精神的責任。
中國的美術教育應該允許美術評價標準的多元化,但是,我們必須堅持為豐富、完善和推進中國美術傳統培養人才,鼓勵創作這條主線。學院應該一方面加強對中西方藝術傳統的深入研究,知己知彼,唯有如此,中國藝術才能以自己的文化立場來審視、判斷和吸收世界各國優秀的藝術精華。與此同時,學院也應該以開放的態度面對全球藝術世界的變革,鼓勵對各種新形式、新媒介的探索。總之,學院應該讓傳統的更傳統,當代的更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