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藝術是視覺藝術,一幅作品讓人乍然留神,其藝術力量往往來自作品獨特、醒目的形式所産生的強刺激,而非內容本身。倘若觀眾難在某件作品前住步玩味、我們不能苛求他們不同情創造者的甘苦,除非畫家自己找到了絕妙的形式又能通過這形式生動地傳達出來某種精神內核,觀眾才會因感動而開始思索。
四川美術學院青年油畫家張傑,在長期對油畫語言的探索研究中不僅確立了自己的藝術座標,而且開始形成了自己獨具個性的油畫藝術風格。
看張傑的油畫,你會被他作品中那些斑斕閃爍的色塊、朦朧迷離的書面、虛幻飄渺的形象、深邃淡遠的意境所陶醉,會為那畫面上幽遠空靈、流轉飛旋的韻律和隱隱律動的生命而驚喜。然後你會覺得要概括、評説他的作品,首先感到的是語言的困惑。
無論是那些充滿蓬勃生機、鬆馳鮮活、淡遠清新、流動飄逸、鄉土味、抒情性極強的作品,抑或是那些凝重深沉、蒼涼感、生命感與理性精神極強的作品,都無一滲透著畫家的主體精神與生命意識,無一不是畫家自身人格精神的移植與外化。前者強調人與自然的融合滲透,無論設色與構圖都旨在表達人與自然熱烈而全面的對話。二者在畫面中被畫家處理得渾然一體、難分難解,這類作品蘊含著畫家積極的人生觀,洋溢著畫家對生活的激情與歡樂。
《白雲》中那流動的白雲與少數民族姑娘飄飛的長髮、衣裙渾然相融、已難分天上人間、仙女村姑。畫面洋溢著一種淡遠浪漫的生活情懷,妙在不言之中。《石海》中佈滿畫面的石林肌理和以同樣色肌理使隱匿其間的少女的身影在石林間呈現似是而非的效果。弱化人形、強化石林使人境互化、滲透,似有若無,讓人感到畫上的一色一形都無處不是跳動的情感、生命與靈性。再看那陽光暉染大地、天地萬物混沌空朦的《陽光下的羊子》以及《天地之間》、《遙遠的星》等一系列作品,構成了張傑油畫風格中的抒情基調。
而他的後一類作品則多表現為對形而上的生命本質的哲理表達,折射出現代人的躁動與惶惑:矛盾、壓抑與張揚的宣泄。獲省優秀大獎的作品《吻》和赴南斯拉伕參加“中國現代藝術展”的《呼喚》最具代表性。面對死寂、蒼涼、悲壯的荒原與沙漠、人性原始的裸露、呼嚎、恐懼心理被推向極致。畫面飛旋一種滄桑感、悲壯感。《吻》則將人類對大地的熱愛渲染得淋漓盡致。透過這兩幅畫面,我們看到的是生命在蒼穹間原始的掙扎、呼喚和吻便在這掙扎中獲得瞬間的愉快。與此同類主題的還有《靜態》、《熔岩》等。這類作品凝重、深沉、博大,具有極高的哲學內涵。
張傑的每幅作品,他都能準確地找到與之相應的形式構成,都能恰到好處地營造出表達畫家藝術精神的氛圍。
精彩的是,近年來他創作的眾多作品,儘管題材迥異,然而這些作品都有一種共同的總體風格。即畫面都呈現出由同一色象構成的斑駁、閃爍、厚重、粗樸的色塊,畫家將形象裹夾在那些閃爍、跳躍的色塊中,使光與色本身成為了畫面的構成部分。形成融于其間便造成一種時隱時現,忽明忽暗,不甚明晰,卻又能心領神會的藝術效果。這種手法又因題材有別而各有處理上的輕重淡濃。每件作品的手法不盡相同,而所有作品的大效果又有異曲同工之妙。張傑的這一發現與潛心實踐,使他的作品獲得了獨特的藝術奇觀:總體畫面大多呈混沌、朦朧、閃爍狀,明暗對比形成光色的虛差,出現幽遠、深邃、多層次的空間感。色塊雖然迷朦、跳躍,但因色象單純、眾多色塊的色象大致相同,因而畫面顯得繁而不亂,滿而有序。乍看是一片片動、靜態相間、冷熱粉呈的顏色塗抹,細觀即見每一反覆塗抹厚重的色塊都無處不是律動著的生命與靈性。作品涵納的強大的主體精神便在這離合的色光中得到淋漓盡致的流水與宣泄。
如果把上述這兩類作品用哲理與抒情來概括其精神基調,《火種》、《熱血》、《黑白世界》等類作品則傳達出一個畫家的責任感。藝術對於自身是一種生命方式,而對於社會則是一種責任方式。不管畫家是否意識到這一點,責任方式是不可避免的。作品一經問世,便可能對社會産生或積極或消極的影響。
近期創作並獲優秀大獎的作品《黑白世界──紀念新興版畫之父魯迅先生》,作者沒有停留在一般的寫實油畫的技法上,而是用一種嶄新的油畫語言突破了寫實油畫語言的範圍。作品除選取油畫自身的語言精髓外,且根據題材的內容,大膽營造出黑白木刻版畫的肌理效果,使作品的主題與形式珠聯璧合,互相昇華。為了在油畫中突出版畫的效果,張傑棄筆用刀,在畫面上反覆塗抹黑白油料,在單純的對比中,呈現木刻版畫蒼勁、挺拔、粗獷、奔放的力度感、硬度感和具有三維空間的浮雕感的油畫效果。顏色上控制住黑白間的單純性,只靠微妙的亮灰色的變化和多次覆蓋來體現油畫的厚重感。該作品一舉奪取非題材契合了形式的要求,重要的是作者找到了最恰當表達特定歷史背景的藝術形式,從而使作品恢宏的內涵和與之相適應的形式交相輝映,形式成為了內容的擴展和延長,於是畫面便高揚著崇高的先驅感和如火似箭的新興木刻精神!
一個剛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畫家便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繪畫風格,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風格是什麼?風格是一種氣質,一種生命狀態,因此,風格是無法追求的,只能聽眾氣質的充分發揮。換言之,風格就是積澱在藝術家身上的一切素質在作品中的外化形式。張傑為創造自己油畫的個人風格,走過的是一條漫長而艱辛的探索道路。
自幼便酷愛繪畫的張傑,十五年前便叩開了我院附中的大門,四年的基礎訓練,為他未來的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附中畢業後以優秀成績考入油畫係本科,又是四個春秋的苦讀生涯。八十年代初,當五光十色的“西風”吹入國門以後,張傑的藝術思維也空間活躍。他曾摹倣、追隨過許多西方現代派大師的畫風和技巧,結果是誤入藝術探索的盲區地帶,那種追隨使他創作的作品怎麼也脫不出西方大師的巢臼。他發現畫來畫去總感到畫出來的作品不是從自己靈魂深處長出來的。那些作品與自己的精神、體格毫不沾邊。於是他開始了痛苦而深刻的反思。他深諳油畫藝術雖屬舶來品,但他卻是中國人,繪畫的主體精神是來自畫家自身。西方人的油畫無疑只能長出西方人的藝術精神,倘若不加深感,一味照搬、摹倣、追隨,那麼創作的油畫作品一定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生為中國人的油畫家如果不能將自己的藝術精神投入到作品中去,那就只能進入藝術盲區,而中國油畫家應該如何將中國傳統的藝術精神與油畫的表現形式縫合起來呢?這是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
自油畫引進中國的一百餘年來,歷代畫家都作不懈的努力,迄今為止,中國油畫的發展亦不能説十分樂觀。張傑決心尋找中西藝術精神的撞擊點。八五年,張傑考取油畫係研究生。三年的碩士研究生階段,張傑走火入魔,不停地思考、學習、作畫。八五年西方現代藝術新潮漫卷中國大陸,不少青年油畫家被某些思潮所左右,從八五年起,中國幾乎每年辦一次大型的現代思潮的油畫展,後來發展成為某種“行動藝術”,許多被稱為先鋒派的弄潮兒風起雲湧、推波助瀾,把京城乃至中國弄得沸沸颺颺。這裡剛成為油畫碩士生的張傑卻保持了驚人的冷靜與獨立的思考,他一面傾聽著時代的訊息,一面從恢宏的文化背景上去對西方藝術進行更深入廣闊的探究。其間張傑悟到了自己的藝術觀。他認定,中國的現代派藝術只能産生在中國,只能從中國的藝術土壤中生長出來,而決不可能靠廉價、簡單的移植剪裁西方的現代派而獲得。林風眠無愧為中國當代的油畫大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對中國傳統的藝術精神研究的博大精深。林風眠先生不是簡單地學回了西方的油畫形式,而是將西畫的神髓與中國傳統藝術精神有機地融合起來了。因此他的油畫既高揚著強大的人格力量和中國藝術精神,同時又具有強烈的現代藝術精神。
張傑對西方大師們的研究,沒有停留在淺層面上。凡能有助自己繪畫的精華,他都決不放過。馬蒂斯隨意的信手拈來,印象派色彩寫生的技巧體系,都使張傑在尋找自己的繪畫語言時興奮不已。他注重對色與光的研究,色彩成為了構成他藝術語言的重要元素,他的色彩厚重而富於韻味,不但起到色彩造型的作用,更富有濃重的感情色彩。採用具象手法而不局限于具象,而是調動多種手段為其作品服務。在大量的創作中,張傑不斷發掘自己的油畫語言,且毫不留情地拋棄那些曾經還脈脈含情過,但已不能容納自己雷電般的激情噴涌的技巧和形式。
張傑找到了自己,但張傑又在不斷地完善和否定自己。張傑的風格形成了,但張傑的風格又在不斷變化。我衷心地祝願張傑在藝術上更加成功。(文/陳美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