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注重師承傳統,同時提倡自成一家。清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論述學畫的慣例説:“其始也專以臨摹一家為主,其繼也則當遍訪各家”,“初則依門傍戶,後則自立門戶。”松年《頤園論畫》説:“吾輩處世,不可一事有我,惟作書畫,必須處處有我。我者何?獨成一家之謂耳。”
李苦禪先生(1899-1983)是現代中國寫意花鳥畫大家,門下弟子眾多。李苦禪的入室弟子崔瑞鹿,原名崔瑞祿,1944年生於北京,自幼愛好繪畫,16歲起師從李苦禪長達24年(1960-1983)。崔瑞鹿對李苦禪的師承時間既長,用功且深,從人格畫品到筆墨修養,他都一一傳承下來,甚至他的齋號“鹿苑”(印度佛陀初次説法的聖地鹿野苑的略稱)也與“苦禪”(佛教苦行僧,“苦”即佛陀初次説法的“四聖諦”之一)精神一脈相承。李苦禪特別重視人格,並把人格與畫品、筆墨聯繫起來,認為“畫的價值,重在人格”“必先有人格,爾後才有畫格,人無品格,下筆無方”(姜夔論書法説:“人品不高,落墨無法。”);崔瑞鹿也認為“學畫先學做人”“先學好做人,畫才能正”“筆墨一個點都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來”,他一直把恩師李苦禪奉為人格高尚、畫品超縱的楷模。李苦禪重視讀書,認為“鳥欲高飛先振翅,人求上進先讀書”,畫家要有書法、詩詞、音樂、哲理等文化修養,畫才能高;崔瑞鹿也認為讀書非常重要,文化修養達到一定的境界,繪畫境界才能昇華,才能有書卷氣。李苦禪重視筆墨,主張書畫相通,認為中國寫意畫“筆筆皆需寫出而非畫出,寫者,以書法筆趣作畫也”“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崔瑞鹿也認為筆墨非常重要,超過造型,“書到高處就是畫,畫到絕處就是書”。崔瑞鹿不僅亦步亦趨地追隨李苦禪的大家風範,頗得苦老親炙真傳,專精一家,而且轉益多師,遍訪秦仲文、郭味蕖、許麟廬、黃永玉各家,並氾濫徐青藤、八大山人、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諸家,全面師承中國寫意花鳥畫傳統,終於在苦禪門下自立門戶,自成一家。
在中國文化傳統包括寫意花鳥畫傳統嚴重流失的當下,崔瑞鹿以繼承傳統為使命,強調繼承傳統比所謂創新更為重要,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墨守傳統、不思變革、毫無個性。師承傳統貴在“師其意而不師其跡”(唐志契《繪事微言》)。“倣古正惟貴有我之情在耳。假舍我以求古,不但失我,且失古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現代中國畫大師齊白石自述:“余每作畫,意欲自立門戶,以似古人深為恥。”他告誡弟子:“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李苦禪原名李英,是齊白石的得意門生,齊白石稱讚其“眾皆學我手,英也奪我心”。李苦禪也教誨學生:“學人家的法子,畫自己的思想稿子。”崔瑞鹿謹記齊白石的告誡和李苦禪的教誨,堅持“學先人的筆墨,畫我自己的東西”。由於接受的是中國畫傳統的師徒傳授的教育,而不是西式美術院校的教育,崔瑞鹿的寫意花鳥畫創作的顯著特點是筆墨重於造型。他認為中國寫意畫主要不是造型問題而是筆墨問題,造型問題比較簡單,“一個雞蛋加一個棗就是鳥”,而筆墨問題相當深奧,如果沒有精湛的筆墨,造型再準也沒有生命力。筆墨確實是中國寫意畫的精髓。筆墨比造型更帶有生命的痕跡,更能夠表現畫家的個性,更容易形成獨特的風格。中國寫意畫名家之所以能夠“處處有我、獨成一家”,主要是因為處處有我個性化的筆墨。崔瑞鹿堅持“學先人的筆墨,畫我自己的東西”,實際上他經過幾十年寫意花鳥畫學習與創作,並總結出一套完整的寫意花鳥畫技法,已經把先人的筆墨化為自己的筆墨,表現自己的個性,形成自己的風格。正如王昱《東莊論畫》所説:“惟以性靈運成法,到得熟外熟時,不覺化境頓生,自我作古,不拘家數而自成家數矣。”李苦禪擅長鷹與荷花,崔瑞鹿也愛畫鷹與荷花,但二者的造型不盡相同,二者的筆墨迥然有別。例如,李苦禪的《山嶽鐘英》畫鷹造型誇張,筆墨鋒芒外露;崔瑞鹿的《荒漠之秋》畫鷹造型寫實,筆墨沉靜內斂。李苦禪的《盛夏圖》畫荷造型疏散,筆墨雄健樸厚;崔瑞鹿的《愛蓮圖》畫荷造型簡潔,筆墨清雅秀逸。這兩種不同的筆墨風格是由兩位畫家不同的個性氣質所決定的。崔瑞鹿的寫意花鳥畫正是師承傳統而不拘一格,以沉靜內斂、清雅秀逸的個性化的筆墨風格,在當代中國寫意花鳥畫壇卓然特立,自成一家。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華書畫家雜誌社總編輯,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