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榮東
一個春光乍現的正午,我和一兄到山中拜訪一位居士。尋訪的道路似乎有些曲折,但杏花初綻,陽光寧靜、明澈,令人內心溫暖。一座山,一條山路,與我們産生關聯,這是偶然的相遇,還是前世的召喚?
我和一兄曾冒雪到山中拜會禪師,也曾到終南山尋覓隱士的蹤跡。在我們的理想中,山中的修行者,沐浴著清潔的日月之輝,養成著通徹天地的心靈。
居士有一隻陶犀牛,站在山中採來的酸棗枝下,目光似隱現著神秘的靈韻。居士説這裡晚上會有月光,陶犀牛也有生命,沐浴月光就是練功修行。清光盈室,一兄似乎瞬間卸去所有的負累。他穿上居士的棉袍,十足就是一位禪師。他以指為筆,寫出瓶中的梅花、陶犀牛,它們不再是被陳列的物象,而是詩意的生靈,這些生靈在新的空間重生。一個創造者,如能為所見之物創造可詩意棲居的空間,是超越,也是救贖,穿越人生的滾滾紅塵,回歸一片無古無今的清明,這是他的宿命嗎?
一兄曾畫過《天問》,一隻鳥仰天長鳴,墨華燦爛,萬籟俱唱。那時的張宜,充滿人生的激情,自足快樂,繪畫之境也往往精神激越,神采飛揚。入世的熱情與出世的玄思相凝結,幻化出一個雄渾自由、充滿情韻的世界。
一個世界的建構,須憑籍深刻的人生體驗與強健的心靈。伴隨那些詩意的咏嘆,面對諸多幻象的破滅,人生的酸楚,會令諸多表達者失語——至道本無言,只有孤獨的苦行者,可以在心底沉澱、錘鍊自己的語言,去除雕飾,洗盡鉛華,回歸樸素的真摯。一個有著絕好筆墨天分的畫家,一度捨棄毛筆,用指畫表達自己的心靈。那些直抵心靈的線條、塊面,打破了筆墨的桎梏,率意,至真,那些滄桑的老者,已經回歸赤子之真。
在他的近作中,我體會到寒秋的蕭索與覺悟。在萬花綻放的春日,有著寒秋心境的苦行者,他已經不再為絢麗的諸象所迷惑,日月輪迴,喧囂之後終歸寂靜,萬花綻放,萬花落盡,是萬花的真相,也是眾生的宿命。一日酒後,在一兄的畫室獨坐,感受到畫中清冷的秋光,這是覺悟的光明嗎?我在畫室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水墨之中的禪機,墨色中放出的光明。何其清冷蕭索,天地茫茫,何其所哉?在光明中安居,卻也終須面對沉沉的暗夜。禪又何在,安居處是天堂,是心中的光明使然而已。苦旅,傷痛,麻木,惟進入明澈的日月之輝,方可以安撫靈魂,而徹骨的寒冷,在沒有驛站的路上,無人可知。一絲暖意,來自山中的一枝寒梅?梅又何知?是寒冬的薪火,燃放,留下余溫的炭灰而已,而升騰的熱情,溫度,都隨火而消。只能做一個回憶者,在回憶中溫暖自己。而溫暖的家園,只在回憶的夢境中得以保全,得以建立。一個墨的天堂,連接著人生的一切歡笑,一切酸楚。
墨天堂,是靈魂的安居之所,在沉沉的暗夜中,總有那些行路者,進入天地的秘境。藝術家點燃心靈之燭,可以照亮那些未知的道路嗎?
他用指墨為民國的先賢造像,燦爛的墨華在手下綻放,積澱日深的情感內蘊與藝術體驗噴薄而出。在人生的苦行中,堅忍的行路者在瞬間被清潔的日月之輝所沐浴。天地寧靜,與先賢靈魂的距離消失了,行路者回歸了家園,焦灼、痛楚都被家園的溫暖所消解,眾生自在,萬物生生不息。對先賢的理解意味著自身的覺醒,繪畫語言進入了新的自由,那些燦爛的、恣意生長的梅花,隱喻了創造者明澈的心境,在這樣的明澈中,筆墨所及,皆是充滿靈韻的天堂。諸象皆可寄寓本心,當心靈化身於自然的物象,那種慈悲的溫情,是對自身家園的憐惜,惟其如此,才不致在喧囂世界的迷失與異化,使自身存在的詩意得以保全。
那個下午,我們和居士一同到後山曬太陽。一兄穿著棉袍,背著蒲團,穿過人跡寥落的黃土小路,走過自在的羊群。藝術家也是心靈的探險家與修行者,我腦海中顯現了在銀杏樹下清掃落葉的僧人的背影,那個前世的修行者,和眼前的背影重疊。
春日的清泉在地下涌動,草木生長,那些萌生的花朵,連接著明澈、悠長的泉脈。遠望泰山,層層的山巒下,隱藏著春的消息,春的源泉。而心靈的清泉,也滋養著墨的天堂,那是樸素,清潔,真摯,和對眾生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