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弢來清華美院進修,是我遇到的最為勤奮者。與我一樣,他在行政崗位多年,無論如何盡職盡責,也難以割捨一個人在小時就養成的愛好。儘管失去的時間補不回來,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畫畫這門手藝總會寬厚待人,你愛它,它也愛你,它會向你人生的不同階段開放。
朱明弢在京期間畫了許多風景油畫,有些是在畫室完成,有些則是外出寫生,題材或對象各異,但我看得見他對藝術的積極思考和探索。
在朱明弢的風景系列畫中,如果説《園林系列》包含了他對歷史與家園的想像,那麼《柳溝系列》則包括了我的存在,因為我也在京北塞外的柳溝,見證了每位同學不同的寫生狀態。
風景入畫,是我們常言的風景畫。但風景首先是我們這些過客的觀看,我們在看自然,自然並不會看我們,只有我們的觀看才會有風景,也就是説人的觀看在先,無論是遊觀還是靜觀,只有將我們的心儀投向自身相處的環境,風景才會顯現。因此,也即是説,風景的觀看是我們自身的屬性,畫風景實際上是畫我們在自然中的存在。但我們往往會將這些屬性隱藏起來,或者忘掉,在一個巨大的觀念慣性中讓現代科技取代我們的眼睛和感受。這是因為從文藝復興開始義大利建築師阿爾貝蒂發明的焦點透視法已經為全人類構建了一個大寫的“人”,規定了這個大寫的“人”投向世界的目光,一種不會拐彎的目光。
隱藏在目光的後面是我們自身。在現實生活中,“我們”這個詞也會非常模糊,既可以指整個人類,也可以指我和朱明弢,以及其他柳溝在場的同學。甚至,“我們”只是我此刻在鍵盤上敲打文字時對他者的悄悄綁架,這種綁架不會有反抗,只是因為我們都有相同的屬性,都有看風景的本能。
這種本能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卻表現各不相同。柳溝寫生寧靜者有之,興奮者有之;獨行者有之,抱團者也有之。朱明弢屬興奮型,經常在陽光下頂風作案,畫架被吹翻不説,他一抬頭,回身,我就看見他臉上不少的顏料在顫動,讓人不好斷定他是在畫風景,還是在畫他自己。
我只能説,與在宋莊畫室畫的《園林系列》所不同的是,他在野外畫自己觀看到的風景。
畢竟柳溝與畫室是不同的場域。是場域,而不是題材,決定了畫與畫之間的差異。如果説寬敞的畫室可以氣定神閒地展現畫畫的手藝,那麼柳溝的寫生則展現了畫畫的另外一種價值,這就是快速勞動,可以説是一種不能讓你從容思考的勞動。在此,理性的審美沒有位置,大自然在按照它自己的方式變化著。自從有了攝影術,我們用手工繪畫來再現自然便顯得很遲緩和笨拙,但記錄自身心跳卻是綽綽有餘。用朱明弢的《柳溝系列》與《園林系列》相比,正是前者那些無規則的跳躍性筆觸、色塊相互擠壓而凸起的孢塊和界線、自行流淌的稀料,甚至上面沾著的草屑和泥塵等等,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朱明弢當時的狀態,一種氣韻生動的狀態,正是這種狀態具有感染力,穿透力,值得分享。朱明弢在一幅幅小小的亞麻布平面上如何表現陽光、風雲、田野或丘壑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畫面如何成為一個氣場,展現屬於你、我、他這樣一些個體生命的真實存在,讓“我們”這個詞不再模糊,讓藝術是其所是,回歸原來的機能。
以上絮語,以其説是有關朱明弢的畫評,不如説是我與他相處,討論和感受繪畫的一份文字備案。
包林
于京郊懷柔雁棲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