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年前,我和馬蕭就讀同一所大學,卻彼此不相識。畢業三年後,我旅居雲南,馬蕭也畢業了,留在北京為考研而苦讀英語,借宿我同鄉寓所。忽一日,我收到馬蕭兩篇手稿複印件,是王維《秋夜獨坐》與李商隱《巴山夜雨》的讀後感,其賞析,細緻幽微,見前人所未見;其字跡,工整文秀,雖然鋼筆所寫,卻是近似唐人寫經。我們通了一回信,等於是拜訪,雖未見面卻反倒認識了,隨後各自專注于眼前事。次年,聽説他終於考研成功,如願以償拜在丹青先生門下,而後念博士,追隨包林教授,在清華美院一路讀書深造。此時,馬蕭又將要畢業,拿出三年畫作辦展覽,題為《三年畫事》,要我為之添一小記。
馬蕭久已心儀丹青先生的文筆與畫筆,既入門下,則繪畫與寫作同時受益,他一心模倣老師筆致,竟至於連題材也亦步亦趨,戀戀于圖像,在描繪印刷品裏找出路。就我所見,此一期間他最為用功的還是文章,幾乎全力以赴,寫作能力果然日益見長,其斟酌修辭,鍛鍊句子,謀篇佈局,實在是遠勝於畫,儘管他此時的繪畫水準也大大超過了本科時期。其後,馬蕭在包林教授門下攻讀博士,他的心力從文章轉至繪畫,題材從印刷品扁平的圖像回到空間中實有的物象,師譜上又增添了巴洛克開山宗師卡拉瓦喬、法國十七世紀冷靜的拉圖爾和十九世紀畫小畫的名家梅新力埃。三年來,馬蕭跟從導師四處寫生,又有幸遊學歐洲半載,直面大師原典,未料到和梅新力埃結下緣分,幾經輾轉竟收藏到梅索裏埃原作,得以遙借靈氣。
待我回到北京,馬蕭不是在上學就是在準備考學,大家各顧各的生活,依然很少見面的機會,北京也越來越大,相聚一何難,何況他還經常躲進山裏寫文章。我總是忽然收到短信,才知他此刻竟又在一處好地方寫寫畫畫,或者香山,或者懷柔,或者四川的哪座名山,一去月余,每日保持兩三千字的進度,每次進山,享受了山林清幽,又帶回一大推文稿,少則數萬字,多則十余萬字,十余篇美文,我唯有羨慕而已。聯想起馬蕭十年來對作文與繪畫的先後側重,原來不但聰穎,還是個有計劃有毅力的人。
古昔,中國有文人畫體系,然而文人畫宗師之所以畫得好,首先是他畫得好,其次才是書讀得多。讀書能使人有文化教養,卻未必能使人畫得好畫,否則,古今多少文人墨客,難道都成為大畫家?畫家終究還是需要畫來證明他的才能,而非文章。大約與馬蕭認識是因為他的文章的原故,我以前很少想起他是畫畫的,偶而想起,也被“會寫文章的馬蕭”這個印象淹沒。不過,馬蕭倒從來沒忘記自己是一個畫家。最近接連見到他的新作,出乎意外,他的畫技又大為長進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馬蕭只是今日一介勤於讀書的畫家,並非昔日戲墨之士大夫,然而他三年來潛心畫事,較之於從前,可謂精進如斯,自有其可觀處。在繪畫上,他下的是慢功夫,所謂慢功,一是讀畫多,畫得少,二是畫得慢,步步推進,力求精緻與畫意兼而有之。
依古人的説法,繪畫與文字都是世界的表面(文是紋,即是紋理,繪畫亦是紋理,書畫同源)。馬蕭畫畫,迷戀表面,繪畫的表面——這裡所謂“表面”與將要提到“裏面”,既無褒義,亦非貶義,更不是時下所謂材料肌理,而是繪畫的語調、色澤、筆致、語境、情致。有怎樣的表面,就有怎樣的“裏面”,抑或深度與本質即藏在表面?唯有表面的存在,我們才獲得望到裏面的可能。馬奈貪圖表面,一任筆色糾結纏繞,但求個痛快淋漓;畢沙羅的濃郁樸茂與塞尚的恒定結構,亦由乎層層覆蓋的表面,而中國文人畫之所謂筆墨,就是高深的表面。不可見的思想,全在可見的表面。“表”與“裏”本來渾然,一千六百年前,嵇康作《聲無哀樂論》,徹底瓦解了表面與裏面之間的界限,此時,之所以分別出“表”與“裏”,因為眾生有差異,事物在運動變化,正可借此觀察馬蕭三年來的畫。
繪畫始於表面,成于表面。表面決定裏面,裏面成就表面。習畫之道,因人而異,有人從所謂表面入手,由表及裏,比如莫奈,那色彩斑斕的表面,給我們帶來陽光和幸福感。有人從所謂裏面入手,由裏及表,比如梵谷,使發光發熱的裏面照亮並燃燒表面。也有人起于表面,止于表面,比如馬奈一味耽于筆觸塗抹的表面,卻解釋了現代生活裏人的疏離。人各有性情,大師繪畫所提供的“表”與“裏”,後人能學的其實正是其表面,至於自己的繪畫隱藏著怎樣的裏面,還看各人的性情才學。馬蕭由表面入手,他長期迷戀丹青先生的筆調,現在,又要把梅新力埃的表面移植在自己的畫布上,表面因層層疊印反而呈為半透明,開始顯現出隱在底下的他自己的本來面目與如今的個人目標,力圖為21世紀中國的山川與人物追擬19世紀歐洲繪畫的文采流風。他近來的畫,我對室內小景系列以及《盲人》和《南懷瑾》最有印象:室內小景的安靜清冷,是知識分子畫家筆底特有的氣息,《盲人》是布魯蓋爾主題的故事新編,令人莞爾,《南懷瑾肖像》有一種沉緬于彼岸世界的氣氛,總而言之,這些畫作和他過去的畫境是大為不同了。
三年來,乃至十年來,馬蕭作畫,由表面出發,終於漸近其裏,可喜而可賀。
2013年10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