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蕭年初從巴黎回來,帶給我一塊精緻小巧的木質調色盤,並讓我看他在巴黎所做的美術館速寫,一臉的感慨。
這個表情我有感應,從二十多年前我在那兒求學,到這些年去那兒觀展,都會有同樣的感概。所不同的是,八零後出生的馬蕭比我多了些興奮和好奇,因為這是他學習油畫多年後去歐洲觀畫的處女行。我很高興地將調色盤挂在工作室的墻上——那是畫畫人做夢的地方,開始分享他的速寫本。
以其説裏面描摹了馬蕭早已熟知的老大師的作品,不如説是記錄了他初次看到作品真跡時的震撼和驚喜。流連于盧浮宮和奧賽美術館,與西方老大師的作品面對面,用他的話説,現場的感受完全不同於圖片。厚厚的速寫本填滿了鋼筆素描和蠅頭小字,認真、精細,所畫所寫,我覺得馬蕭的感概一如既往地沿襲了我們大家對西方繪畫的觀看: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吧?馬蕭是我的博士生,專研西方古典油畫及其理論,課題欲以老大師的筆觸技法為切入點,透析西方油畫從再現到表現的歷程,當然,這裡還有他的碩士生導師陳丹青多年前提供的養料。丹青曾將國人畫的油畫稱之為“土油畫”,個中原因在於我們缺少觀看老大師作品真跡的博物館系統。現在好了,學油畫的馬蕭終於在圖片的摸爬滾打中遂了願,見到了真跡,如同甩開了媒婆的雲山霧罩,直接與夢中情人見面一樣。
陌生吧?從馬蕭在巴黎給我發來的第一封郵件中可以看出,見到心儀已久的老大師作品,所謂“被震撼”,其實是觀看的對象發生了改變。過去幾十年,我們的美術教育系統,無論是有關中國畫還是西洋畫的知識,都是建立在文本和畫冊(圖像)基礎上的。例如馬蕭曾經臨摹過十七世紀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的作品《酒館裏的奇跡》,但那只是臨摹平滑圖片上複製出來的名作,除了主題人物和充滿戲劇性的明暗對比,圖片還能告訴我們什麼呢?其實畫面顏料的厚薄、色層的罩染、用筆的方式等手工痕跡統統被二維的銅版紙遮蔽了起來,本雅明説這是技術複製時代機器做主的結果,而美術館教育的當代意義也正在於對機器霸權的再平衡。馬蕭與真跡面對面,是作品的尺幅、肌理和細節在構建質感和氣場,衝擊馬蕭以往建立起來的圖像經驗,故此人非彼人,此畫非彼畫。
回頭再看馬蕭的畫,從去年京郊的柳溝寫生,他選擇在我們所住的農家去表現那些日常所用之物,到巴黎“被震撼”回來後的寫生畫面,我看到了一定的變化。今年的五月,馬蕭趕到了婺源的沱川與我們匯合,但不隨我們去畫戶外的風景,獨自一人留在我們吃飯的“一品閣”寫生,由憑溪小窗的一縷光線投射到閣樓的條案和器物上,馬蕭專心致志,表現眼前的存在和質感,一如他所心儀的卡拉瓦喬。當然,飯菜端上來了,他又得收拾傢夥,保護成果,給我打電話,催促我們回來。
最後説馬蕭的文,打動我的是他潛伏的文采。馬蕭09年給我寄來的散文《竹秀之秀》、《好相貌》、《香山三疊》,還有《木心談魯迅》,至今還在我的文件夾裏保存,不知他是否還在繼續寫作,或不願畫與文兩頭冒泡?馬蕭的行文清新、委婉、細膩,寫景寫情接地氣、承文脈。這麼多年,我要求研究生亦畫亦文,得有兩支筆,文為畫服務,畫為有選擇的觀看服務,這應算是我們的一項悠久而值得保持的傳統。民國以來的老大師徐悲鴻、林風眠等,我們學院的老前輩張仃、吳冠中等,都是高水準、有創新的畫手和寫手,無論是畫還是論,都有自身獨特的質感,都體現出藝術家的手高和眼高,他們共同的品格就是兩支筆開路,先震撼自己,再震撼他人。
2013-10-22于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