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忻東旺的?
詹建俊:應該説是在 90年代,他到從山西北京進入中央美術學院學習,在學習期間,他是很優秀的學生。之後他在北京參加了很多全國性的、學術性的、有重要影響的油畫大展,這些展覽當中就有他當時反應現實生活的很多作品出現。在這些展覽中,他的作品有很鮮明的特點和獨到之處。他在中國油畫領域應該説自 90年代起就被發現並被關注。我記得在油畫學會還有中國美協組織的很多各種類型的全國展覽中,包括全國美展,包括我們組織的油畫作品展,他都不斷的獲獎,而且在全國取得了很好的反響,在學術上也確立了他應有的地位。
記者:他的哪幅作品令您印象比較深?
詹建俊:他早期的一幅叫《明天,多雲轉晴》的作品令我印象深刻。這張作品反映了新時期社會上的一種新現象,表現了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中參與大規模建設的農民工群體,他們正是這個世紀中非常重要的建設者和勞動者。後來他一直以農民工或是城市市民為創作對象,他是側重畫人物的畫家。他把農民工那種進到城市來之後由外在到內心世界的狀態描繪的很充分。他能夠站在農民工的角度來看待城市,來看待自己在一個新的生活狀態下面向未來時的命運跟希望。這些在《明天多雲轉晴》這個作品裏畫得非常充分。農民工剛剛進城、行李剛剛放下,似乎在等待什麼,面對未來要做出種種選擇,他對這些刻畫的非常到位,包括對人物的形象和心理都描述的很豐富,而且很深刻。這張作品在他畢業不久之後就産生了,應該是他一鳴驚人的作品。一直到現在,他畫了很多以城市生活為主題的畫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記得有一張畫《金婚》,將兩個老人生活了一輩子在晚年的處境和生存狀態,以及心理狀況進行了深入地刻畫,令我印象深刻。油畫界和其他藝術界的專業人員都對他的人物作品非常讚賞!
記者:他2000年以後畫的作品和《明天多雲轉晴》那個時期有沒有不同的地方?
詹建俊:我認為在基本的藝術追求上,他在創作中一直所追求的精神是相同的。他要反應的是中國的現實社會,是現實生活中人的生存狀態,是各種人群各自的特點,特別是在刻畫不同人的形象方面,他一直都很擅長揭示人的精神狀態和思想情感,包括對形象的表現,現實主義精神很強。但是在藝術手法上有一些不同,早期的更接近生活中的真實,在藝術語言上各方面都更接近純粹寫實性的刻畫,刻畫得很具體、很真實,對場景的描述也比較真實,這跟他後期的作品有一些不同。
在後期的作品中,他把自己要追求的東西更加強化了,在藝術語言上更加的強調自己的觀念、見解、主張和追求。他的學術主張是要去表現怎樣把人們的精神世界通過油畫藝術的造型語言更鮮明的體現出來。他的畫是很寫實的,應該説現實主義精神也很強,但他的藝術手法跟一般的寫實繪畫有一些不同,其他風格的畫家在描寫上更多去把客觀的元素表述得更準確、更真實。而他則是主張畫一個人物不僅要把表像畫下來,不僅要去再現,而更深入的是要通過他自己獨特的觀察、感受和體會去融合存在於他心裏的形象,進而將人物心理的、精神的、思想感受在藝術創作中鮮明表達出來,在色彩、造型包括人物的形象、形態、精神各方面的刻畫更為突出一些,用他的話來説就是“相由心生”。
記者:2000年的時候和2005年的時候,忻東旺“村民列傳”在中國美術館展出,賈方舟老師説您看完了以後表示“忻東旺畫的確實好,一位大師也不過如此。”您為什麼給他這麼高的評價?
詹建俊:對油畫來説,不管是西方的還是中國的,其追求就是如何用油畫藝術語言去把藝術 家對生活的感受和體會充分的表達出來,在油畫語言的運用上,從技術層面、語言層面、思想層面、精神層面都能夠很好的融合起來並給予鮮明的表達。如果能夠將多種因素融合在一起並通過他獨特的語言體現得很充分,讓觀眾看了之後能夠獲得感動,應該説所謂大師也就是如此吧。所謂大師也沒有太嚴格的界限,能夠讓觀眾領會作者的意圖,要表現的東西,能夠讓觀眾産生精神思想的共鳴,能夠完美地表達自己的藝術觀念,傳達深刻的思想,對社會有自己獨特的認識,而且在藝術上有自己獨特的手法,具有鮮明的個性、追求跟主張,並且取得了相當好的藝術效果。我覺得這應該就是大師們的共同特點。由此來看,東旺在這些方面做得都很優秀。
記者:在2013年忻東旺的自述裏曾經提到過,在讀高研班的時候您曾經對忻東旺提過色彩方面的建議,説他的畫裏沒有歐洲油畫的那種顏色。有關色彩方面,您覺得他現在跟當時比有沒有發生變化?
詹建俊:應該説現在跟他當年相比有著很明顯的變化,當年之所以在高研班上給他提這種意見,就是希望他在色彩上能夠更好的吸收西方油畫色彩語言上的特徵。因為色彩在油畫中佔據重要的位置,這一點和水墨畫不同,油畫的色彩能起到極為重要的表現作用。對中國的油畫家而言,有一個鮮明的課題那就是敘述困境,中國的油畫家要畫給中國人看,要符合中國人的文化特徵和欣賞要求。西方的繪畫有很多東西都是需要很好地進行研究,因為西方是發源地,我們不把人家的優點研究透、掌握好,是做不到位的。但是,即便是通過研習西方油畫史,作為中國畫家也必須要有自己的民族精神,要有獨特的審美追求,包括對色彩、造型的要求,更要將我們的感覺和習慣建立在我們的文化傳承上。如果能在此之上把西方的油畫的優秀東西學到手,那麼畫出來油畫不僅能讓西方觀眾和專業人士認同,同時更能讓中國的觀眾喜愛。把西方的好東西學到手,同時融合我們民族的文化精神和審美要求,這是中國油畫家們的共同課題。
我認為忻東旺後期對油畫色彩的運用,體現出他在這兩方面進行了努力和探索。色彩上比前期作品來説更加鮮明、更加突出,同時有很大的成份是出於中國人對色彩的要求。西方強調對比色、強調條件色,中國則是強調固有色,嚴格説這是兩個體系,每個畫家自己的結合點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其實側重什麼都可以,但是要結合的很
好是件不容易的事。東旺很強調固有色的強化和對比色的鮮明,並且結合的很好。同樣,如何把東西方的藝術特色結合好,是有千百條的道路可以達到的,這依靠每一位藝術家的探索和選擇。東旺在探索這些東西時找到自己的審美點、融合點,這在他後期的作品中體現的更加突出,前期的作品更接近於西方油畫的造型規律,對此我曾給他提過意見,説他雖然造型很有特色但是色彩不夠鮮明、不夠強,後來他在色彩上加強了研究,同時作為一個成熟的中國油畫家他進行了更深層的文化思考,這種思考就建立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和繼承之上。這是一個很艱難、很複雜的工作,但忻東旺獲得了相當理想的效果。
記者:
剛才您提到了民族性。您覺得在他的油畫中,除了色彩還有哪些方面也體現了民族性?
詹建俊:
中國藝術強調寫意,而不是強調如實搬運現實,這就如同京劇和話劇之間的區別。忻東旺是個人物畫家,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中國有如此多的人口,也就有如此豐富的形象、豐富的生存狀態,同時每一個個體的人都有著獨特的特徵。在他後期的作品裏更加強化了這一點,除了色彩之外,他在表現人物的精神面貌上更突出了他“得意忘形”、“相由心生”的主張,將人物的精神境界的外在體現作為表現的主要目標,為此他充分地將人體的造型、動作以及五官的表情神態,包括色彩都融合在一起進行強化,也可以説是誇張,強調一種藝術性的突出。這種探索應該説與西方油畫傳統是不一樣的,西方傳統絕對是尊重客觀和真實性,只在現代派以後才開始有變形、誇張。很多中國畫家在這方面的探索都體現在不同的方面,有的畫風景、有的畫人物,側重點不一樣表現方式也就不一樣,忻東旺有他獨特的認識和追求,有他獨特的藝術處理方法,有他鮮明的藝術個性,所以他的藝術人家一看就能識別出來。當然,藝術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要求,就像我們吃東西的口味一樣不盡相同。但藝術的取向越鮮明,就越會令欣賞他的人感到精彩,也會引起更多人的關注,所以藝術家要以他獨特的認識跟觀念來表現他自己的特點。忻東旺就是如此,他的藝術探索越來越深入就越來越有他獨特的面貌。
記者:他畫的是中國肖像,這樣的作品有沒有國際性?
詹建俊:有句通俗的話我想大家都能理解——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世界文化狀況大家現在都了解的更為清楚了,很多中國人都有條件到世界旅遊,到世界各地去看什麼呢?其實就是要看它獨特的文化狀況。包括現在在生活中選取應有的實用物品也是這樣,人們願意去不同的地區逛商店,希望能獲得帶有不同文化特點的獨特産品,如果到任何地區所有的東西都是一樣的,那麼人類的生存狀況就極單調、極乏味、極沒有意思。人們的精神文化需求應該説是人們最終極也是最根本的需求,除了滿足生存需求之外,生活的意義更多體現在這兒。人們的精神追求、文化追求是越來越豐富的,所以追求民族特色、強調民族文化特點,這是人類文化多樣性發展的一種規律也是必由之路,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只能吃到麥當勞,那豈不是太痛苦了。不要忘了我們中國還有包子、有餃子。
記者:在很多人看來,忻東旺是一個很有思想性的畫家,對此您怎麼評價?
詹建俊:其實我剛才所説的已經包含這一點了。忻東旺是個非常聰明的人,非常有智慧,很善於思考,也很勤於思考。有人説他平時不大講話,其實我覺得他並是不愛講話,而是在很多情況下他不想講話,但是一旦他開始講話就能體現出他的積澱、修養和深刻思想。所以我才説忻東旺是個有追求的同時也是很善於思考的畫家。他的藝術當中就包含了這些因素,既包括他對東西方文化的認識和感悟,也包括他對社會生活中人的生存狀態的關注和思考,這些在他每一張畫的主題中都有所體現。他絕不是隨便拿起來就畫、畫完就完了的,他要在作品裏充分去表現人物的精神層面,因此他才會特別地去選擇人群。沒有堅定的藝術追求、沒有獨到的思想感悟,他就無法取得這樣的成績。
他的文章我也看過,比如談“相由心生”,這本身就充分地表達出他個人的藝術理念。這裡面體現出很多東西,體現了我剛才説的那樣一種觀念以及他對於人物表現方式的選擇。所以説他是一個有思想的藝術家,這是清清楚楚的,即便不看他的文章,他的畫往那一擱人們就會發現這一點。
記者:您覺得忻東旺對中國油畫藝術領域有著怎樣的貢獻?
詹建俊:他的貢獻體現在他的藝術探索上。首先,他是最早反映城市化進程中農民工群體的藝術家之一,就這一點本身也是貢獻,因為這是社會發展中的一個很新的現象,他敏銳的捕捉到了。當然,畫民工的人很多,但是他畫得最突出。其實他不僅僅畫民工,也畫其他很多人物,但是在人們的普遍印象中都認為他畫的民工最令人印象深刻,他在藝術題材方面實現了藝術跟現實生活的緊密結合。另外,在藝術本體的追求上,他通過人物畫體現了中國藝術的理念,如“相由心生”、“寫意”這樣的理念,這是他為中國油畫發展所做出的一種成功探索,他所達到的水準給我們的油畫藝術提供了藝術追求方面的重要參照。這些都是中國油畫所共有的重要課題。這個課題有很多答案,需要我們用不同的方式來解答,忻東旺給出了一個非常精彩的答案,這就是很大的貢獻。
記者:他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極為注重寫生,認為寫生是非常過癮的狀態,基本上他的創作都是以寫生為主要方式,您對此有什麼評價?
詹建俊:寫生有兩種狀態,一種是作為純技術性的訓練,在寫生當中來研究客觀規律,包括對不同的人物、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景物進行寫生,作為一種蒐集材料或者是磨練技術的過程。還有一種就是將寫生作為藝術發現的一種方式,在不同的對象身上發現不同的東西加以表達,在表達的同時進行藝術的再創造。我認為東旺屬於後一種,他在寫生中不是完全把對象如實的畫下來,而是在面對客觀對象時用敏銳的觀察力去發現各種各樣的元素,然後根據他的理念來選取對象當中他認為有價值的元素是對對象本身客觀存在的東西加以提煉。他認為是值得表現的就加以強調,他認為不必要的就不突出它甚至揚棄掉。所以他的很多肖像畫好像都是在寫生當中就完成了,但過程絕不是那麼的簡單。用寫生的方式來進行藝術創造,這類畫家也有不少,但每個人的藝術特色不一樣,所達到的水準也不一樣。往往這種方式會使得對對象的表現更加的生動、更加的豐富,東旺就有這種直接觀察、敏銳捕捉對象最生動之處的能力,因而使得畫面非常有意思,成為他創作的一種特色。
記者:清華美院將要對忻東旺的藝術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其中還包括從他以前畫玻璃畫、畫墻圍子、下煤礦幹過那個時期開始進行梳理,研究他的人生歷程與他藝術創作之間的聯繫,也包括對他的文字進行研究,您能否為研究者提供一些建議?
詹建俊:現在中國很少有人專門以個案的方式去給一個藝術家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一般都是就畫論畫比較多,所以我覺得清華大學的這種想法很好,我希望他們能夠深入的進行下去。你剛才所講的這些都是藝術家的人生經歷,這些歷程對每一位藝術家都會産生深刻的影響,由此可以剖析出影響他的藝術形成、發展的多種因素。忻東旺的油畫探索已經深入到中國傳統文化這個層面,他的創作很大一部也體現出民族色彩和民間色彩,我想這些肯定與他的成長經歷息息相關。要深入的研究藝術家,嚴格來説他父母那輩的影響就該被劃入考量的範圍,然後還要研究很多先天因素和後天因素,比如説畫玻璃畫、畫墻圍子都是民間藝術,肯定會對他的藝術産生影響。藝術家的一生中所經歷的每一步都可以作為影響他藝術發展的因素,因而對他人生歷程的研究是不可缺少的。希望清華大學能夠在這個研究工作上取得很好的成績並深入地做下去!
記者: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