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方
我相信道,那是天道。天道是自然之道,或者是宇宙創化之道。書道,或者筆墨之道,同樣如天道。我遵循對天道的理解來發展我的筆墨之道,我嘗試通過書法的實踐來更深刻地理解天道。
——王方宇
王方宇教授的生活和藝術在經歷和成就兩方面都是很豐富的。流轉于兩國,他成為一位被公認為在三個領域中耕耘而大有成就的人:藝術創作、學術研究和收藏。他出生並成長于其中的中國傳統文人教育,為他日後的成功奠定了基礎。他後來選擇的另一個家——美國——為他提供了機遇。考慮到這些獨特的綜合條件,王方宇的成就將不 可能被複製。
作為一位真正的文人,要理解王方宇,必須通過他奉獻于這三個領域的多棱鏡方可得到細察。在其中每一個領域,他都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同時,正如他或許已經指出的, 每一個領域對於他在其他兩個領域的能力來説,都是一個關鍵的來源。實際上,由於他始終如一地堅持中國傳統文人思想,他創造了一個真正的“良性迴圈”:他在藝術上的成功助其學術,他的學術又推進了他的收藏,同時,他的收藏又刺激了他在藝術上的創新。還有,終其一生,王方宇都以極大的謙虛精神來約束自己的修為。儘管他因在晚明到清初藝術家八大山人( 1626–1705)的作品收藏方面成為引領性的權威而贏得聲名,但他很少在其私人收藏的八大作品中鈐上自己的收藏印。再者,儘管他一生在書法上很有成就並在書體上富有創新,但但他很少展示自己的作品。相反,他喜歡在每幅作品上精心選擇的地方鈐上自己一枚或多枚小印——更多的是來充實作品,而不是為了自我誇耀。
1913年,王方宇出生在北京一個地位顯赫而富有的家庭,他在家中六個孩子中排行第二。這個大家庭的庭院裏充滿了標誌著成功的物品,其中也包括美術作品。王方宇 在一個知識得到高度重視的文化環境中長大,三歲時即臨習書法,以為後來的官場 生涯作未雨之謀。然而由於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政治的混亂,他的計劃最終化為泡影。 1936年,在北京輔仁大學畢業之後,他便來到紐約,在哥倫比亞大學師範學院學習。 1947年,他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大學中文教授的生涯。開始在康涅狄格的耶魯大學,然後到新澤西的西東大學。他的事業很快獲得成功,並取得穩定的地位。他因在教學領域取得學術成就而獲得多次獎勵,包括西東大學1969年授予的榮譽法學博士學位、中文教師協會1970年授予的教師年度獎。在許多人看來是全職的這一段職業生涯裏,王方宇能夠探索另外一些興趣領域,比如開發出第一個中文教學的電腦程式,在那個時期,這是帶有開創性的。同時,他還延續在學術研究、繪畫、書法等傳統文人領域的探索。
中國書法傳統
中國人長期尊書法為最高藝術形式。歷史上,中國存在著多種文化和多種口語表達的方言。伴隨五千年持續的歷史發展,一個不變的因素是,憑藉單一的書寫漢字,不同的文化之間的交流成為可能。這種共通性符合政府事務和商業活動的需要。漢字提供一個便宜途徑,使人們在跨越地理和文化障礙時,能自然而輕易地打開交際之門。從像形符號演化而來,漢字發展成表現意念、事情和行為的形像符號。漢字具有複雜的構成,有超過萬字之多的字符,至少有六種書體的形式或風格。在中國社會中,個體的知識水準和書法技能,與他的社會地位是密切相聯的。在基礎的讀寫能力之外,社會常常根據他們的識字數量和掌握書體的能力來評判他們的知識層次。
書法藝術在中國地位的突出,深深地紮根在她的歷史中。在漫長的歷史中,中國書寫的演變涉及多種媒介,紙和絹是其中最為流行的。鐫刻書法的銘文在竹、骨、石(有大的 石碑和小的印刻)、木、銅和玉器等形式的裝飾上可以被發現。收藏者高度重視帶有書法的器物,部分是因為書法裏的故事為器物的歷史增添了色彩;同時也因為書法筆畫 的優美強化了它的整體呈現。這些特別的價值端賴於書法中筆跡的特徵。惟有經過很多年筆法的練習,方能領略其中的美感。當然,要説“練習導致完美”這句話並非完全恰當;而“完美的練習導致完美”,才可能是一句合適的話語。
對於王方宇來説,他熟練掌握六種書體(甲骨文、篆書、隸書、草書、正書和行書),在中國傳統科舉制度中,這是一種能謀得很高位置的成就。一次,他問沈慧——他的共同生活超過四十年的夫人:“你為什麼同意和我結婚?”夫人回答説:“你的字寫得好呀,我父親也是這麼看的。 ”
墨舞
王方宇發現了掌握過去傳統的精神約束的實踐方式。在他的常規教育與傳統訓練之外,靈感的種子被播下,生成了他新穎而獨特的書法形式。這裡所説的新,並非所謂 新創。書法要立足於傳統知識之上,同時“使之現代化” ——在某種程度上是扭傳統與 自我為一體這過程中,他創造了一種革新書體,他稱之為“墨舞”。
墨舞,結合了他的學術才能和藝術情韻。以他“五條自然原則”(協調、變化、平衡、力感和運動)為基礎,並從他對17世紀畫家八大山人作品的收藏和研究中汲取靈感,王 方宇釋放出一種內在的創造動能,創造了這展出目錄中所包含的作品。就像過去幾個世紀的傳統中國書法一樣,高明的鑒賞者能在能量、運動、筆速諸方面想像藝術家的 作品創造。這些作品清晰展現出王方宇作為藝術家兼擅多能的才性。
讓我們以王方宇兩件作品——展品第5號“上山”和第23號“醉舞-I”——的比較為例來看這一點。
“醉舞–I”展現出快速的筆運功夫,通過迅疾的筆勢創造出“飛白”效果,並使之滲入 左邊的整個“醉舞”二字中,又反轉來落于右下最後一筆。觀者很容易發現在富有表 現力的、天真爛漫的筆跡中所體現出的藝術家的熱情。
相反, “上山”,則顯示出強度和控制力。粗獷濃濕的大膽運筆,顯示出對筆、墨和形 式的完全控制。王教授在這裡運用拙筆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他的縱肆和放逸。然而,這 兩幅作品都表達了將強烈生命表達和純粹創造精神相融為一體的精神,喚起一種運動 感。實際上,在王方宇的一生中,可以從兩個方面看出其書法的表演性特徵:一是從創 作書法作品的行為本身,二是從他在兩個分離的舞蹈迴旋中所展現的靈感來看。
八大山人與王方宇:跨時間的精神對話
王方宇教授最富盛名的是作為特立獨行的佛門畫家八大山人的研究權威。八大是明皇 室遺胄,與王方宇相似,在他很小的年歲就顯示出過人的智性。1644年明朝滅亡,八大 的生活進入一個混亂的狀態,自此到他後來出山的近五十年時間中,他創造了大量書 畫作品,今天有他數量眾多的作品存世。
王方宇在八大山人的生活和藝術方面有創造性的研究,有多種研究成果出版,最後 出版的是有關八大深度研究的重要著作《荷園主人》(1990)。王教授也是一位收藏 家。所有收藏家都會受到時間、財力以及專門知識的限制。儘管作為一位大學教授囊 中羞澀,王教授還是將他的菲薄收入投到八大山人作品的收集上,建立了世界上最大 的八大山人作品的私人收藏,一些收藏現存于華盛頓史密森尼爾博物院下屬的佛利 爾美術館。
良性迴圈的維持
王方宇教授説:“活在興趣之時。 ”這是一句符合中國古訓的話,也是一句涵義豐富的 話。儘管享受著嬌寵少年的優渥生活,他的求知欲卻激勵他在學術上嶄露頭角併為官 場生涯和社會地位做準備,直到這一切被中國政治的變局打斷。在經歷其祖國之後政 府的衰落和不穩定的狀況之後,經過反覆考慮,他移居美國——一個願意為辛苦勞動 的人提供無限機會的國度。他去國來美時一無所有,惟有知性和內在精神的驅動力;
他最終在三個領域——學者、收藏家和藝術家——贏得廣泛的讚譽,在他的交往圈中, 他始終保持著罕有的謙遜品格。
王方宇所處時代的歷史環境對他是一場災難,又似是予他提供助益的友人。中國社會 的政治混亂,為他獲得更高品質的中國書畫收藏提供了難得的機遇。他從中國接受並 帶到美國的傳統文人教育,賦予他學識水準和專家的眼光,從而聚集起流傳在中國之 外的八大山人作品的最大收藏。對八大山人的深入研究和崇敬之心,賦予王方宇的藝 術以靈感。
在《心畫:王方宇的藝術》展出的作品中,王教授創造了獨特的藝術世界,他以自己的 個體體驗來介紹傳統中國書法。傳統的微妙吸引高明的觀者發現仍然在燃燒著的意 義世界中的意義。
《心畫》是為時代而作的真正藝術。
Intoxicated Dancing I (Zuiwu醉舞 – I, cat. 23)
Go Up the Mountain 上山 Hanging scroll, ink on paper 立軸 墨筆 紙本 52 . x 26 . in (132.7 x 67.3 cm), 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