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宇書法的“舞意”

時間:2012-12-06 09:47:04 | 來源:藝術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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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

為人方正、有古道熱腸的王方宇先生在大陸藝術史界甚有高名,凡與我談過先生的,莫不對先生的人品由衷地感佩,大陸很多藝術史學者曾經得到過他的幫助。我在研習八大山人的過程中,每每感念先生在此一領域奠基性的研究以及為學術無私奉獻的精神,如天光雲影,真是一種説不出的鼓舞力量。

先生是一位在海外有重要影響的收藏家,又是一位有很高成就的中國藝術史研究專家,還是一位有重要貢獻的藝術家。作為“現代書法”的開創者之一,他與熊秉明先生等的書法藝術在海外有廣泛影響,其流風余韻波及上世紀八十年代後大陸的現代書法運動。

説到方宇先生的書法,總與一個字相關,這就是“舞”。他打通繪畫與書法的界限,以繪畫之法為書,賦予書法以舞的節奏與韻律。其書法曾經給予美國舞蹈家以靈感,後來又影響了大陸趙青、余琳等舞蹈藝術家,我們從馳騁于當今藝壇的台灣林懷民的舞蹈藝術中,也可以看出方宇先生藝術影響的痕跡。方宇先生生平創造了大量以“墨舞” 二字為表現對象的書法( examples, cat. 30 and 31),他在美國西東大學出版的個人書法集就以“墨舞”為名,他對書法中“舞”的精神真是特別的重視。

方宇先生書法中的“舞意”有深厚的文化因緣。中國藝術的最高形式是書法,書法的根本精神在樂,而樂是伴著音樂的節奏在跳舞。高妙的書法,就是一個個舞者。舞是發自生命深層的力量。在中國藝術的發展過程中,舞的精神穿透了藝術的寂寞世界,成就了獨特的中國藝術精神。“兼得于亦劍亦簫之美”,是中國藝術追求的理想境界。簫是樂,劍就是舞。宛若驚鴻、蛟若遊龍的王羲之書法,就體現了這舞意。吳道子、張旭、裴旻三人相見,裴舞劍,吳和張作畫作書,放曠高蹈,一日之中,人們獲觀“三絕”。“三絕” 中盪漾著舞的精神。方宇書法的“舞意”,其實是對傳統藝術精神的回歸。

方宇先生書法特別的舞意,還是文人精神的體現。自宋代以來文人藝術崛起,所提倡的“文人氣”(或“士夫氣”),即今人所謂“文人意識”,文人意識強調個性的抒發,重視內在性靈的騰挪,此即為舞意。如放浪的唐寅,在藝術的天地中揮舞長袖,他説自己:“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朋友王寵説他“百年渾醉舞”,也是此意。為人謹細的文徵明,也推崇這“舞”意,他詩中説:“夜久詩成還起舞,清樽白髮自年年”、“起舞乾坤小,悲吟造物憐”,那內在的吟哦,簡直有包裹宇宙之志。

文人意識中所追求的舞意,具有超越凡常的特性,摶實成虛,因物至情,不為實在形式所桎梏,不為物欲所羈絆,追求蹈光躡影、和光同塵之妙。文人意識中所追求的舞意,更強調與宇宙合一的精神,酡然沉醉,一如尼采所推崇的酒神精神,卒然高蹈,忘己忘物,直與天地宇宙同流。文人意識中的舞意,最重一種內在的生命律動,創造出一種氣化的境界,體現出中國人獨特的宇宙觀。

王方宇先生的書法正浸染在中國藝術這特別的“舞意”中,他的很多作品真可以説是真率的生命舞蹈,脫略表相,追求摶實成虛、蹈光躡影的表達。如我們看他的 2號作品“鶴”( cat. 2),利用漢字象形的特徵,將“鶴”字右邊表意的偏旁“鳥”下拉,字型顯得悠長,筆勢中有迴旋和頓挫。這不是有意變幻字形,寫出一個類似于鶴的字,而在傳達一種情緒。如明代文人印家文彭著名篆刻作品“琴罷倚松玩鶴”一樣,他要表現鶴的高逸,鶴的不群,鶴的獨立,鶴的瀟灑,這正是文人精神的內涵。方宇先生有多件寫“鵝” 的獨字作品,如作品“鵝”(cat. 26),通過分解字體,白毛浮綠水的畫面隱然可見。在中國,鵝不是普通的家禽,通過王羲之“換鵝”等傳説,它被賦予晉人獨特的超邁精神,成為後代文人藝術所瓣香的藝術境界。先生曾有一件“青鳥”的作品(fig. 1),淡墨行書“青鳥”二字,又以濃墨複寫之,變二度空間為三度空間,通過空間中的印象疊加,産生形式美感。所謂“青鳥殷勤為探看”,青鳥在中國是一種帶來幸運、吉祥的神鳥,是西王母的使者。這是文人藝術中常表現的對象,八大山人的繪畫中也出現過這樣的意象。不了解文人精神的內涵,就很難讀懂方宇先生的書法藝術。

方宇先生的藝術道路,深受八大山人清空超邁精神的影響。如八大一幅《河上花圖》以及上所題《河上花歌》,其浪漫的氣質令人絕倒。其《安晚冊》中有一幅畫一條鱖魚( fig. 2),眼神怪異,畫面中除了魚,別無他物,真是魚水空明。上自題詩云: “左右此何水,名之曰曲阿。更求淵注處,料得晚霞多。”畫的是《世説新語》中的一個故事:“謝中郎經曲阿後湖,問左右:‘此是何水?’答曰:曲阿湖。謝曰:‘故當淵注渟著,納而不流。 ’”謝安的弟弟謝萬,每遭貶抑,並無沮喪,心平如水,有冰壺瑩澈、水鏡淵渟之境。一個出沒于破屋爛庵、穿戴如乞丐的八大山人,心中想的卻是海涵一切的“淵注處”,想要攝得更多的“晚霞”。這正是八大清空浪漫之不可及處。

方宇先生的書法重意趣,正有這清空浪漫的舞意。王季遷先生為方宇先生所題“書為心畫”四字( cat. 41),可以反映方宇先生書法的重要追求。他正是以書法來表現自己的心跡,表現獨特的生命體驗,表現對人生、對宇宙的看法。他的很多書作是獨字或少字作品,這些漢字進入他的作品中,都經過精心的設計,都具有特別的意涵。如他寫鳳、青鳥、龍、龜、仙山、鶴、雲等等,都不在字與畫的交纏,不在由字中看出畫的形象,不在歸復象形字的本來面貌,而在背後微妙的精神氣象。

他的“心畫”二字( cat. 42),是一件很有感染力的作品。以古隸之體書出,有一種古拙蒼茫之氣。在結構上,似受到金農《自畫像》的影響( fig. 3)。金農的自畫像就像今天流行的裝置藝術,磊磊落落、如累磚塊、充滿著神秘的古文奇字的題識,似乎構成了一幕永恒之墻,而一飄然長鬚的老者,把瘦筇,拾細步,正向其淡定地走去。而方宇先生 “心畫”二字,“心 ”小而“畫”大,“畫”如一堵墻,“心 ”如一葉舟,要犁開這個幽眇而渾穆的世界。那古拙蒼茫中的靈動,與金農書法追求的境界正相合。

這件作品的落款印與內容恰相融合。表面看來,是一方一圓二肖形印,其實就是“方宇”二字的隱晦表達。方為地,宇為天,地方而天圓。印與“心畫”二字相與表裏,表現方宇藝術所體現的宇宙情懷。如本冊作品“方”(cat. 1),很有內涵。方者,方宇先生自謂也。在我看來,此字的特殊書寫方式似有這樣的內涵:“方” 是天方之方,是宇宙之所,方宇特地將 “方”寫成如在大地上舞蹈的樣子,似要借著這舞意,穿透寂寞的空間,進入茫茫宇宙之中。“仰以觀象于天,俯于觀法于地”,傳説中漢字的創造來自這樣的方式,方宇先生似乎也要在天地中抖落他的藝術情懷。

讀方宇先生的書法,常常能感受到他欲在天地間醉舞的意趣,有李白“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的境界。作的品書“醉舞下山去,明月隨人歸”十字( cat. 24),此打破傳統書法章法的安排,可謂顛倒各東西,著重表達醉中的意趣。此出於黃庭堅《水調歌頭》詞,其雲:“坐玉石,攲玉枕,拂金微。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此時黃處於貶謫之中。方宇先生此作不僅寫出高蹈的情趣,也包含逆境中曠達的意思。

為了敷陳其天人之想,方宇先生的書法既追求方正靜穆,又追求靈動活絡,從而使其書法有獨特的節奏感。古代書道有“右軍如龍,北海如象”的説法,説的是王羲之的書法風流瀟灑,而唐代李北海的書法端莊渾穆,如大象憨態可掬。方宇先生的書法結合此二者而表達他獨特的趣味。

方正與沉穩,是方宇先生書法給我的突出印象。這或許與先生的個性有關,其中也體現出他的哲學智慧。如他的“仙山”(cat. 38),寫出了三山更在蒼天外的感覺,更表現了“山靜而水動”的傳統哲學精神,若沒有對中國哲學的了解,便不大容易接觸其內涵。如他的“道”( cat. 11),在我理解,似利用特別的造型,表現了多層意思。遠看像一個負載著沉重分量的人,隱括鐵肩擔道義的意思。下面又似寫成一個“正”字,有人間正道的意思。如他所寫的“佛”(cat. 16),表現出一副妙高頂上、不容商量的威嚴。他的“龜”,方正如一堵墻,表達“龜雖壽”的思想(cat. 21)。他的一幅“氣”的作品(cat. 25),通過墨色的暈染,形成一種蒼天之下盡在流蕩的態勢,一人俯瞰世界,賦予天地以活力。

另一方面,方宇先生極力展現書法靈動流便的美。我曾見先生的一幅“雲”的作品(fig. 4),在結體上似倣董其昌,但又與董不同,他要寫出《易傳》中“雲從龍、風從虎” 的感覺。這個字上端如雲,下端如虎,二字合一,雲的飄動,虎的著力,二者相參,別具趣味。先生有多幅“墨舞”二字的作品,如他的“墨舞”二字( cat. 31),極具俯仰生姿的美感。

先生書法的流動性,並非一味活潑,而是注意展現內在的節奏,利用漢字本身的聯繫性,演繹疾澀相參、陰陽互動的趣味。如他的作品“龍”的寫法(cat. 9),在蛟若遊龍之外,別有一種頓挫,深得傳統書學疾澀互動的妙處。他的書法還追求裝飾性,如他的作品“舞墨”(cat. 30),與印章合為一體,字取古篆之體,而款印取鳥蟲篆,此種形式戰國時期比較流行,它的盤旋、象形,具有強烈的裝飾性,受到後代文人印的喜愛,如何震、梁韆鞦等都好鳥蟲篆,甚至文人傾向極強的程邃也好此道。方宇先生在此裝飾性之中,追求內在的流動感,有一種印與字彼此回顧的節奏。

王方宇先生的書法形式也深受八大影響,他的“舞意”中分明有八大山人的痕跡。如方宇先生書法集中“十三月”、“涉事”就直接來自八大山人(cat. 19 and 29)。方宇先生以畫來作書,模糊書法和繪畫的界限,利用書畫之間的雜糅,來賦予書法以獨特的表達性。本為方宇先生收藏今藏于佛利爾博物館的花卉冊頁(fig. 5),其中一幅左側略靠邊畫一朵落花,右有“涉事”花押,款“八大山人”,鈐屐形小印。面對這樣的畫,基本的定性都可能成問題,我們幾乎很難説這是一幅畫,還是一幅書法作品。若説是畫,整個畫面稱之為畫的就是那朵微小的落花,而作為花押的“涉事”二字則佔有畫面的大部空間,它卻成了這個圖像世界的主體。我們也可以説,“涉事”二字不是這幅畫的花押,落花卻是“涉事”二字的畫押。

八大山人的落款也具有這樣的繪畫性,1684年之後,他的“八大山人”的落款有兩種寫法,這兩種寫法,都有人的形象的影子( fig. 6)。上面如人戴著帽子。八大山人使用的印章也多具有這樣的“繪畫性”,如八大作品中常有一枚圖畫般的扁形朱文小印(fig. 7),其形如木屐,所以,張潮稱之為“狀如屐”,又因其形象很像牙齒,有論者稱其為“齒形印”。我以為,稱其為“屐形小印”,似為妥帖。而正如謝稚柳先生所説,這個印又像一線貫穿“八大山人”四字。

八大山人是一位喜歡用畫押和花押的藝術家,他生平所使用的畫押很多,如“個相如吃”、“天心鷗茲”、“十三月”等等。他常常淡化畫押與花押之間的界限,融畫押與花押為一體,如“個相如吃”(fig. 8),既是一種花押,是四字連屬,同時也寫成圖畫之樣,是一種畫押。這四字相聯,如一個人面部狀況,口部有複雜的筆畫,似表示人説話不利索,體現出禪家“不立文字”的思想內涵。

圖 (1)王方宇 《青鳥》未係年 立軸 墨筆 紙本

圖 (2)八大山人 ( 1626–1705) 《魚》 1694 冊頁 安晚冊22開 墨筆 京都泉屋博古館

圖 (3)金農 ( 1687–1764) 《自畫像》 1759 立軸 墨筆 紙本 北京故宮博物院

圖 (4)王方宇 《雲山》 未係年 立軸 墨筆 紙本 私人收藏

圖 (5)八大山人 ( 1626–1705) 《 落花》 1692 冊頁 四開花鳥冊之一 墨筆 紙本 華盛頓佛利爾美術館

圖 (6)八大山人 ( 1626–1705) 《落花冊頁》 中之 “八大山人” 款

圖 (7)八大山人 ( 1626–1705) 『屐形小印』 《落花冊頁》 中所鈐之印

圖 (8)八大山人 ( 1626–1705) “個相如吃” 1700 年所作《山水》花押 立軸 墨筆 紙本 私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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