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鴻
在我所認識的藝術家朋友中,佔山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他是一個地道的北京人,但他不是北京“城”裏人,在他身上沒有我在一般的北京長大的藝術家身上經常能見到的那種“紈绔”的味道。他是一個認真的人,一個對土地和生命充滿了熱愛的人。所以,我們在佔山的作品並沒有看到那些時下所流行的那種調侃和玩世的氣質,反之,是一種內在的、質樸的責任感和憂患意識。
佔山的視角是從他熟悉的京郊大地開始的。當他看到那些自兒時起所熟悉的那些充滿生機的土地日見荒蕪、貧瘠的時候,那些曾經自在地生長著的動物與植物們日見枯萎與羸弱的時候,那些曾經生機盎然的山丘變得怪石嶙峋的時候,他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種窒息與憂傷。這樣,出現在他的“紅色時期”的繪畫作品中,他將這種情緒轉化成了在視覺上極度壓抑的色彩基調——一種具有心理暗示與警示意義的粉紅色瀰漫在他的畫面中。在這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佔山的繪畫表現功力是非常紮實的,但是,正是因為在他的內心中深藏了那麼一種強烈的責任感,所以在他的作品中,技巧是通過克制與內斂的方式錶現出來的。雖然面對的是荒蕪的家園,但他還是充滿感情地將它們描繪出來。而當那片令人窒息的粉紅色從天空中壓抑下來的時
候,田野中已不再寧靜了!粉紅的色調中,既有慾望的蔓延,也有令人不安的危險的暗示。在這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人類的慾望像病毒一樣向土地、山巒、河流中延伸,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人在窒息自然的同時也在窒息著自身。這個命題是佔山作品中的一個主要的價值判斷。
如果説在他的“紅色時期”的作品,他還是不自覺地想通過“自己”的敘説來傳遞給觀眾一種概念的話,那麼在“黑色時期”,他的表達方式變得更為沉著與含蓄:色彩簡化到黑與白,材料也簡單到碳粉與畫布。這種材料與技巧的簡化所帶來的是他對於人與自然關係的更進一步的思考。
在人與自然的關係史中,從早期人類對自然的恐懼、敬畏,到自然的人格化、人文化,人類開始對自然賦予了溫情脈脈的聯想與比喻。人類也從謙卑地匍匐在自然的腳下到與自然和諧共處。所以,在農業文明中,自然是人類所有活動的重要場景。而自工業革命始,隨著近代自然科學的發展,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的意識開始無限膨脹起來。自然在人類的眼中變得不屑與不恭。工業文明在增強了人類“征服”自然的信心的同時,也使人類的慾望無休止地發展下去。在西方的工業文明初期,有敏感的文學家與哲人們感受到了時代的“孤獨”與“憂愁”,而這種“孤獨”與“憂愁”正是來源於人與自然漸行漸遠的關係。“人”割裂了與自然的關係,便喪失了一種“家園”的關懷。所以,在歐洲的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文學、音樂與繪畫中,這種來自於“家園”喪失的孤獨與憂愁是那個時代顯著的特點。
二十世紀則是充斥了一種物質享樂主義的時代。人類為了排解這種世紀的孤獨與憂愁,便無休止地通過物質享樂來填補這種精神上的空虛。孔子説“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這也是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的精神寫照。享樂主義的拜物教取代了傳統的人文、宗教關懷,人類變得懶惰、貪婪、自大、欲壑難填。為了獲取盡可能多的物質享樂,人類對自然開始了史無前例的掠奪。
西方世界在經過了工業革命時期,以及現代工業的大發展之後,進入了後工業時代,在積累了大量的技術經驗與物質財富的前提下,他們已經開始反思在工業化時期中所累積下來的環境問題,這促使了他們對於自己國家的環境保護的重視。但是,現代物質文明的發展是一匹誰也無法使之停頓下來的瘋狂的快馬。這些發達國家在開始對於自己國家環境保護措施的同時,開始將那些對於環境危害嚴重的産業向欠發達國家和地區轉移。這個時候,“全球化”是一個絕好的藉口。通過資本和技術的全球化流動和轉移,西方國家實現了在殖民時代通過堅船利炮都無法實現的效果!
而中國在三十年的改革開放中,正是迎合了這種全球化的浪潮,在接納了發達國家的資金和技術的同時,也被動地接納了他們從環境保護前提下轉移出來的一些低端産業。在中國經濟飛速發展的同時,也使自己步入了一個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發展怪圈。
全球化還帶來一個世界性的問題,就是城市化的不斷擴充。在欠發達國家在發展的過程中,由於城市與農村的收入差距、公共設置的差距,以及對於物質財富的渴望,導致了人口迅速地向大城市集中。現代化大都市是現代文明發展出來一頭怪獸,它巨大的工業體系和巨大的人口基數,像兩張血盆大口拼命地吞噬了自然資源。
北京的城市發展模式正是中國經濟發展的一個縮影。由人類的慾望聚集起來的龐大城市體量正在快速而無情地消耗著本已脆弱的周邊環境基礎。人口的急劇膨脹與房地産經濟的無度的病態發展,導致了城市對於土地的瘋狂渴求,快速蠶食著城市周邊的土地資源。而人口基數的不斷膨脹在帶來城市交通問題、大氣品質問題、噪音問題的同時,也使北京的水資源問題日見捉襟見肘。
這些,對於自小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佔山來説,是不能沒有深刻感觸的。在城市物質生活越來越光鮮美麗、富麗堂皇的同時,有誰知道是以周邊自然資源消耗殆盡為代價的?在城市人沉浸在聲色享樂之中的時候,有誰能注意到城市周邊的滿目瘡痍?
正因為佔山自小至今生活在這塊曾經繁榮過的京郊大地中,所以,他能夠比常人更能感受到這種變化所帶來的痛徹心扉。所以,我們在他的新作中能夠看到那些獨自站立的植物們像孤獨的消息樹一樣,似乎還在試圖向人類傳遞著某種無望的資訊;那些滿是裂痕的山體,似乎像發出一聲聲無助的嘆息;那些佈滿溝壑的河床,似乎在人類鞭笞自然肌體所留下的傷口;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枯死的殘枝斷節,似乎也暗示著人類自身的空虛與徬徨……
但是自然並不是一味地逆來順受的!近些年的頻發的自然災難,或許是自然在向狂妄的人類發出警告,也或許是自然環境的惡化已經步入了一個人類已無法逆轉的災難之始。所以,在佔山用極端的黑白兩色粗糲地表現出的場景中,似乎暗示了兩種“黑色之境”,一方面在我們可以看到的人類對自然環境所造成的無法挽救的惡果;另一方更暗示了在極端的物質主義拜物教的邏輯下所發展出來的人類文明現狀。我很奇怪這種隱喻,因為在進步論的現代物質文明發展邏輯中,通過現代物質文明武裝起來的人類似乎已經進入了一個渴望已久的“自由之境”了。但是,我們通過佔山所描繪的那些末日般的場景中又似乎能體悟到他所暗示的這個“黑色時期”似乎更超越了人類歷史上的任何一個“黑暗”時期。
但願佔山描繪的場景不會成為現實……
2010年9月7日 于北京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