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
寫實繪畫發展到今天,之所以仍然有旺盛的生命力,原因在於它以不斷變化著的現實生活為創作源泉,以客觀物象的原型為依據,但又不是客觀物象的機械摹擬,而是每個作者感受、體悟過的自然的藝術再現,反映了他們的真實感情和創新理念,也承載和傳達了時代的聲音。創作寫實繪畫需要造型技巧,就油畫來説,需要作者把握物象結構和塑造的能力,還要有運用色彩和光線的本領。只是造型能力和色彩技巧的發揮,有多種多樣的途徑可走,尤其在藝術觀念多元化的今天,寫實流派不可能拘泥于傳統的某種風格,而應該呈現出千姿百態的面貌。就中國油畫的現狀來説,我們常見的有學院的古典寫實,有面對農村自然、以寫生為基礎的鄉土寫實,有照相的超級寫實,有充分發揮主觀想像的表現性或象徵性寫實……這些寫實的流派在題材內容和表現手法上都各有側重,也各有其藝術價值和意義。不過,不論寫實的題材內容和表現手法發生什麼變化,衡量藝術作品應該有一以貫之的標準,那就是作品傳達的感情應該是真誠而不是虛假的,藝術品格應該是純正而不是低俗的,藝術品不應該僅僅為了賞心悅目,而且應該有文化意味,有創新的追求,有現代精神的呈現。
當我觀賞佔山的寫實油畫時,憑我的直觀印象,他是創造了獨特的“明亮畫風”的藝術家。我之所以稱他是“明亮畫風”的藝術家,一方面是因為他用強烈、明亮、斑斕的色彩作畫,色彩的純度很高;另一方面,他畫中的人和景,是純樸、平和的,給人透明的感覺。這種明亮畫風在他最近創造的“紅色系列”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佔山是從鄉土寫實繪畫風格走過來的藝術家。他畫熟悉的農村景色:田野、山巒、鄉親、動物和植物、陽光和水。畫中的人是沒有被“現代化”扭曲的人,畫中的景是沒有被“工業化”汚染的景。佔山對這些純真的人和這些純樸的自然景色的感情,是他自幼年就培養起來的,在北方水鄉白洋淀出生的他,在鄉村度過了難忘的少年歲月。那段時光在他的記憶裏留下了太多的印象,和他之後在繁華城市裏感受到的喧鬧形成鮮明的對照,而使他倍感珍貴。他決心重新回到鄉村,在那裏呼吸自由、清新的空氣,享受清潔、明媚的陽光。不過,這時的他,己經受過學院教育的洗禮,已經帶著藝術家特有的眼光。做怎樣的畫家,用什麼樣的藝術方法作畫?
受過學院教育的佔山,走出校門之後有兩條路可供選擇:把學院學到的古典寫實技巧加以昇華,走學院寫實的道路;運用在學院裏學到的造型技巧,面對他熟悉的農村,走接近自然的鄉土寫實的道路。根據自己的興趣和愛好,揣摩自己身上的潛質,佔山決定選擇後者。他十分明白,學院裏學到的是造型基礎,比這更重要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用自己的心靈去體會,用自己的想像力和修養去創造。佔山寫實繪畫風格形成是他舉著學院拐扙走進畫壇,爾後又把拐扙扔掉獨立行走的過程。而在獨立行走的過程中,他又敢於尋找達到理想目標的新途徑。這就是説,他不僅很好地運用了經他吸收和改造了的學院造型技巧,而且還不斷總結自己在實踐中的體會以及他廣泛獲得的藝術知識與修養,錘鍊和改進自己的語言,不僅用來表現他看到的、體驗到的現實,傾訴他內心的感情,而且還體現他對宇宙、對自然更形而上的思考。在鄉土寫實風格的作品中,佔山平實地描寫農村現實的情景,不刻意美化和理想化。當然,他有自己的偏愛和選擇。他偏愛充滿陽光和純凈而有燦斕色彩的田園、山野,對它們一片深情,他著力寫這些景色的遼闊、明朗與清晰,寫人的形象的質樸與單純。他從這些人和景色中不僅感到詩意的美,而且更感到內在的力。他關注細節的真實,關注一切細節中包含的生命力,但更善於把這些細節組合成有勃勃生機的藝術整體。他的畫都籠罩在一片詩的氛圍之中。在明朗、純凈、開闊的畫面中,他求線條、肌理、光影和色彩塊面的豐富性,但這種‘豐富性’妥妥帖帖地統一在整體的氣氛中。不用説,只有自身有廣闊胸懷、有詩意情感的人,才能創造出這樣爽朗而富有感情的繪畫作品。他在這些作品中傾注了他對自然萬物的感情,也借此呼喚社會大眾珍惜大自然給人類的賜予,珍惜人與大自然的和諧的價值與意義。他説:“二十年來,我不知疲倦地畫上有田園、農人和大地,不單單是那份不變的鄉村情懷,還有一屬於城市的社會關注……希望我能用蘸滿純色的畫筆,所畫出的‘撒滿陽光的畫作’喚醒那些身心疲憊的人群,給更多的人一個回望大地的空間。”由此,佔山的繪畫顯示出獨特的個性面貌。
佔山在享受鄉土寫實油畫創作豐收的喜悅之後,內心出現了新的思考:如何不重復自己而邁出新的一步,使新的作品具有與時代同步的面貌,如何突破自己的風格而有新的拓展?經過多年的探索,他終於在最近向人們呈現新的創造成果,那就是他的近作“紅色系列”油畫。這個以粉紅色為主調的系列,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他前一階段鄉土寫實畫風的“背離”,他“痛苦”地捨棄了原來迷戀的細節描繪,捨棄了古典寫實油畫中的深度空間感和色調的豐富層次,而用平涂的粉紅色調表現大自然萬事自身的宏偉、尊嚴與力度。這裡不再是人主宰的自然,而是自然萬物“自在”的狀態,宏偉的、渾然一體的山野,有獨立生命價值的牲畜……鮮亮的粉紅色調和具有單純整體感的畫面所産生的陌生感、新鮮感,予人以更鮮明的視覺感受,被高度提煉過的藝術形態,給人以內心的震撼。而畫家也在這個過程中擺脫傳統寫實手法的“束縛”,得到了“書寫”的激情、愉悅和自由。由此,佔山從寫實主義走近表現主義,並賦予自己的作品以更多的主觀創造性和觀念性。不用説,佔山之所以做出如此大膽的抉擇,是出於他對寫實油畫如何獲得有現代感的語言,如何滿足人們新的審美趣味,如何與作品新的展示環境相適應等問題的深刻思考。佔山在精神上仍然延續了他在鄉土寫實風格中對農村、對大自然的一片深情,只是採用的語言更具現代感了,更有當代文化的意味了。從這個意義上説,他的“紅色系列”又是他在鄉土寫實繪畫基礎上的新拓展。佔山懂得,繪畫園地是一個有機的生態世界,每一種風格只要有其獨特的美學價值和藝術品味,就有生存的空間和發展的前景。而每一位畫家的職責,是在自己這塊經營的土地上精耕細作,獲取豐碩的果實。
“紅色系列”以其新穎的形式面貌和內在精神使人們刮目相看,佔山取得了新的成果,當然,隨之而來的是他如何解決由“紅色系列”帶來的新課題,這就是如何在單純性的繪畫語言中表現它的文化深度,避免可能出現的重復與單調;在表現畫面氣勢和力度時,如何避免可能出現的空泛感,等等。相信這位有思考而又勤於實踐的藝術家,會從容地面對他前面的這些新課題,不斷有新的探索和新的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