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曉川
我與韓朝相識多年了。在2001年我和他一起合作主編了《今日中國美術》(I、II卷)。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在我們的合作過程中,我發現韓朝是一位嚴謹的學者型畫家。
由於自己研習美術史,又關注當代的美術創作,所以也時時考慮如何評價藝術家的藝術水準問題,也就是一個價值評判的標準問題。我認為這個問題的解決對藝術市場和藝術史寫作都有重大的意義。在傳統中,人品和畫品是要求一致的。我想這是亙古不變的定律。在這個大的前提下,亦有很多細節需要考慮在內,並且這些細節具有時代性。如在現代,由於我們的教育發展的不均衡,很多畫家缺乏文化素養,從而影響到自己的藝術觀念與創作。在過去,任何一位有成就的藝術家,其文化修養是放在藝術事業第一位的。縱觀藝術史,鮮有缺乏文化素養而成就優秀藝術家的例證。就近取例來看,如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和傅抱石等,莫不如此。遠取八大、石濤等,亦無不如此。在人類發展史上,繪畫逐漸發展成一個綜合的人文學科,除卻技藝之外,它所包含的智識因素,才是其生命力所在。
對美術史和美術理論有著深入研究的韓朝深諳此理。多年以來,韓朝一面在繪畫技藝上不斷錘鍊和拓展,一面積蓄著自己的全面素養,不動聲色地構建著自己的藝術世界——這個藝術世界是人畫一體,藝術實踐和理論透析相互推動,人文傳統與現代形式完整結合的一個有機體。我常常認為,單純的技術是容易解決的問題,儘管也要曆盡千辛萬苦,但總是可以完成的。而文化修養卻不可能一朝一夕所能達到,它是一個“酵”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又常常與主體的素質有著密切的關係。韓朝於此入手,可見其著眼點的高度,也見出志向之高遠。
韓朝在大學學習期間對水墨寫意藝術情有獨鍾,在攻讀碩士研究生時,主修的是工筆人物畫。這一工一寫的結合不僅使畫家順利跨越了山水與人物的畫科之界限,也使他的山水畫增添了獨立且深厚的韻致。工筆畫要求工整與嚴謹,運筆用色都要求交代得清清楚楚。這些要求是一切美術形式的基礎。在中國畫中,很多藝術家極力提倡畫線描,以線的形式錶現一切對象。法國的安格爾對德加一再強調的也是用線表現一切對象,並勸告德加終生不要忘記以線塑造形象的原則,而德加也在一生的藝術事業中聽從了這個勸告。工筆畫對線條的概括與提煉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毫無疑問,韓朝在工筆畫方面的造詣對他的寫意山水畫創作起著重要的作用,一如楷書在行、草書中所起的作用。現在有些畫家往往忽略了這一點,一味追求筆墨的外在形式,實際上僅僅是得到了一點皮毛,其原因就在於其基礎不穩固。
作為自覺和獨立的畫科山水畫出現以來,經典藝術理論就對山水畫的功能和特性做了深入的探討。其中南朝劉宋宗炳的“暢神”説在藝術史上佔據著重要地位。與此相對應的是文學史上的逍遙山水的出現。劉勰所謂“宋初文咏,莊老告退,山水方滋。”(《文心雕龍•明詩》)正顯示了以闡釋莊、老學説玄理的文學創作正讓位於對自然山水的關注。所以從文學上看玄言詩的退卻與山水詩的興起就成為一個消長的局面。玄學的一個命題就是回歸自然。對玄言詩人而言,一個有文心的詩人必然欣賞山水,否則不可思議。當時就有文人質疑別人道:“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而能作文?”(《世説新語•賞譽》)山水在中國就成了一個獨立的審美對象。與西方的風景畫不同,中國的山水審美強調“澄懷觀道”和“澄懷味象”,凸現主觀取向,並由主觀進而觀照宇宙。因此,中國的山水畫更重情懷與意境,以及由此而煥發的才情。
現在的山水畫家往往不了解山水審美的真諦,所以創作的山水要麼淡而無味,直白無韻,要麼就毫無情思,空余筆墨的遊戲。由於對美術史和美術理論的鑽研,韓朝的山水畫創作避免了這樣的弊病。近年來,韓朝寫文章的時間比用在畫畫上的時間還要多。他曾談到:“中國畫有個這樣的傳統,尤其有大成就的文人畫家,注重人文的修煉,如從宗炳、王微到唐代王維,再到‘元四家’和明代董其昌以及其後的‘四僧’等畫派,還有近代黃賓虹、潘天壽、傅抱石、吳冠中等,都是這方面的榜樣。只有這樣才能抵達中國畫的精神內核,接近更深層和本質的東西。”他還認為:“中國山水畫經過千年積澱,從繪畫史上看,宋人山水以丘壑之雄偉勝,元人山水以筆墨之俊逸勝。明清筆墨形態更豐富……出新實在是難。”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見地,韓朝在山水畫創作中不斷尋求新的元素的介入,使自己的作品煥發出新意。韓朝的山水畫兼有宋人的深厚和元人的靈秀,一反當下山水畫要麼文弱瑣碎,要麼粗野無法或者刻意設計製作的弊端,在筆墨中探求新的組織結構。對傳統全方位的觀照使畫家獲取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韓朝將筆墨結構形式和山水形象等因素與傳統拉大了距離,保留了營造詩意情趣,對山水精神本質的準確把握。
韓朝的文章在嚴謹中包含著輕鬆和靈動,他的畫也是這樣。尤其是最近創作的部分作品,日見作者的情懷,質樸、真實,渾然大器,一如韓朝的為人。可貴的是,在這些作品中,既有一種古雅的趣味,又有一種現代的情懷,蒼茫的歷史感從畫面上噴涌而來,把觀者罩在一個歷史與現代交匯的時空中,使人們體驗著宇宙的靜止與運動的辯證之意境。一個沒有經過深厚的文化熏陶的畫家,是難以企及這樣一種境界的。這不能不説是韓朝山水畫創作的重要特徵。
這些特徵,還得自韓朝的創作態度。他從不簡單模倣某位大家,而是在深層和內在的方面進行融合轉化,融入自己對藝術諸多問題的思索,這是畫家秉持的獨立性和原創性使然。韓朝對取得了巨大成就的畫家都心存敬意,從不論其派別而定取捨。他對黃賓虹的深厚玄密、傅抱石的灑脫飄逸、陸儼少的靈動俊秀、林風眠的深沉流暢以及吳冠中的活潑和不拘成法,均做了大膽吸收和引進,由此對既有的山水語言結構進行解構與重組,巧妙地將現代的形式感和傳統的筆墨趣味性相結合,將理性思索的深刻和藝術感覺的天然融為一體,營造了幽邃清曠的意境。
韓朝的山水畫創作展現著旺盛的生命力,同時也説明瞭他在山水畫創作方面的後勁和潛力。
(本文作者係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著名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