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坐著的模特》 時間過得好快啊,像一陣輕風,節令已進入盛夏。太陽撩起了溫柔的面紗,露出了火辣辣的面孔;連風吹在身上也使人感到熱乎乎的。這時的玉良像個饑餓得太久的人,一下子撲在知識的餐桌上,狼吞虎咽起來。高小的語文課本上冊已被她吞食了,以至時間的流水從她身邊滑過她也沒有覺察到。她只有一個心願,按潘大人指的路走,至於走到哪,她也不去多想。她緊緊把住這根對她來説是唯一絢麗多彩的弦。她很清楚,在世人的眼裏,她是個無恥的妓女,潘大人是個嗜色之徒,把一個青樓女子,長期獨佔在家。這在蕪湖早已是件桃色新聞了。可是,誰又能相信他們的真實生活呢?世界上唯一了解他們生活內幕的只有讚化的老僕人。他覺得他家主人是個怪人,是個“聖人”,家中藏著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夫人又遠在家鄉桐城,卻沒有發現他在她房裏過夜。他覺得奇怪,由此也更加尊敬他的主人了。但是,他又怎能知道,在他們心裏,已有某種東西在默默萌生呢,這是一縷看不到的情絲,有著一股剪不開、斬不斷的難以抗拒的力量。可是,他們都各自把它緊緊掩藏著。 入夏以來,國家局勢發生了急劇變化,袁世凱在舉國上下的聲討聲中,一命嗚呼。為了這個可喜可賀的消息,讚化樂了好幾天。又聽説黎元洪繼任總統,這個消息又像一片烏雲罩在他心上,覺得惆悵鬱悶。他很明白,這是老藥店新開,舊店新招牌,對民眾來説,是換湯不換藥,中國仍在軍閥割據之下,安徽還屬袁世凱的爪牙倪嗣衝所統治,餓殍遍野,生靈涂炭。想多為國效點犬馬之勞不能,想做個正派的人也不易。國勢動蕩,給商人們以可乘之機。近來過關的貨物增多,讚化秉公辦事,早出晚歸,酬酢應付,整天忙碌,即便這樣,他仍沒有忘記對玉良的許諾,帶她到陶塘看荷花。他自己也趁此機會散散心。 陶塘位於蕪湖城西五里的赭山山麓。塘中遍植荷蓮。這時,正值百花爭妍,千紅萬紫,有如一片彩霞遺落在赭嶺上。夏陽驕驕燦燦,嵐氣籠罩山巔,構成蕪湖有名的八景之一“赭嶺晴嵐”。他倆繞塘漫步,品評這滿塘的水芙蓉,有的才露尖尖角,有的剛綻笑頤,有的則風吹即謝,水面已有少許落瓣飄浮。落花引起了看花人的惆悵。玉良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不是喜歡荷花嗎?為何又不高興?”讚化聽到這聲嘆息,站住了,轉過身來問她。 “我嘆人不如花,它能出污泥不染,濯清漣不妖,而我呢?只能算是它的一節根,永遠留在爛泥裏。蒙大人的庇護,暫時還未受踐踏,但我擔心,就像那些落瓣一樣,很快就要回到泥水裏去。” 這席發自內心的話語,宛如一陣響雷,震醒了沉醉在夢幻中的讚化。原只為同情她,暫時收留下來,幾個月的相處,在他心裏種下了愛憐的種子,也就這麼糊裏糊塗地處了下來。他雖然喜歡這個女孩子,當今狎妓也不算醜事,納妾還被當作一種時髦;但是,那既對不起糟糠妻子,也辱沒了這個天資很高的姑娘。他愈覺得她可愛,便愈不願傷害她。他痛苦,徬徨,他想就這樣處下去,過一天算一天,但又擔心失去這個平衡,害怕這個棘手的問題。沒想到玉良今天就説出了自己的憂慮,一時他也不知怎麼回答她。他斜睨了玉良一眼,又瞥見了那對像深潭樣憂鬱的眼睛,一種無名的激動和振奮鼓舞著他,他要把她從泥潭里拉上岸來!便笑嘻嘻地對她説:“蓮的根不就是藕嗎?藕有什麼不好呢?我曾寫過一首讚藕的詩,正找不到人贈送,就把它送給你吧!你聽我念: 原是冰肌潔白身, 玲瓏心曲本天生; 漫言埋沒無顏色, 一齣污泥便可人。 你説,這藕多可愛?” “可是,誰願濺一身泥漿,下水去把它挖出來呢?唉!世上的人啊,愛藕的多,吃藕的人更多,可挖藕的人卻太少了!”玉良悒悒不樂地説。 “我倒願做個挖藕的人,把你贖出來,送你回揚州老家去做個自由的人,怎樣?”讚化説完,便在原地站住,想等待看她激動的情態,她一定會興奮得兩頰泛上荷紅,上面滴灑著兩三點露珠。 可是,他失望了,玉良沒有駐足,也沒回頭,仿佛沒有聽到他説的話。他緊趕幾步,跟上了她。他看到的不是激動得發紅的面龐,而是張灰白的臉和拉成直線的堅定的嘴唇,大膽地注視著他驚疑不定的眼睛。 良久,玉良果斷地回答道:“大人的好心,我領了,大人的情,我受了,我感激大人的恩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不過,您不必為我破費,我不回揚州。”説完,低眉落眼往陶塘北岸的廣濟寺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