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繪畫與真實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1-08-22 16:14:53 | 出版社: 二十一世紀出版社

繪畫與真實

在美術史上,看起來是寫實的畫作似乎都殊途同歸。雖説是寫實主義的作品,但似乎仍想賦予繪畫某些意義,不想成為像照片一樣的繪畫。繪畫的對象並不是照片上的事實,而是作為繪畫者所看到的真實。

畫圖的樂趣

一般我們所説的“繪畫”,指的是什麼呢?

其實很簡單,我想在畫家看來就是可以把牛畫得像牛、把馬畫得像馬並因此感到喜悅。就如小孩一開始畫的馬像人臉一樣有眉毛,漸漸地熟練之後,可以畫出馬奔跑的樣子,讓大人也佩服,或者,能夠畫出馬和牛的不同,也能讓人感到得意。

如果還能畫出馬走路時四隻腳的運動,就更了不起了。要能辦到這點,需要加以觀察,這是小時候父親教我的,一直到現在還很受用。

但要觀察正在動的馬腳幾乎不可能,即便是德加(Edgar De-gas),也曾為照片所顯現的馬腳動作而大吃一驚。要對馬匹走路的動作進行寫生有其困難,與其説依靠記憶來畫,不如説那是一種需要了解的知識。在日本膠彩畫中,很少出現這種腳部動作的畫面,但在西洋古畫中卻有很多。

剛才所舉的例子是牛和馬,這個念頭源自於拉斯科洞穴(Lascaux)壁畫中,原始人類留下來的牛或馬的圖畫;這些圖畫是人類史上最早的繪畫,表現方式卻非常令人稱奇。也就是説,當時雖然沒有教人畫畫的學校,説不定已有專門畫畫的人。


我想,洞穴裏的這些牛和馬的圖畫,就連現代人的作品也難以企及吧!這些洞穴壁畫除了代表美術史的開端,更踏出了人類文化史的重要一步。由此,我想到西班牙阿爾塔米拉洞穴(Cueva de Altamira)中的野牛壁畫,在數學史上也佔了重要的一頁。

從美術潮流來看,這些圖畫是寫實的、畫得像照片一樣,也就是説在沒有照相機的時代,想畫得像實物的想法,是一種錯誤的嘗試。

現在,多數人對於畫畫仍有著“寫實就是目的”的想法,但另一方面,“好厲害,畫得像照片一樣”卻又未必是一句褒獎的話。那麼實際上又是如何?

如照片一般逼真

讓我們先來想一想靜物畫。假設有著插在花瓶裏的花,或是桌上擺了蘋果和其他水果,類似這樣設定好構圖的一組模型,如果我們忠實地描寫這些東西,或許能畫出如夏爾丹①的作品、或荷蘭某時期的靜物畫那樣比實物更逼真的作品。

① 18世紀的法國畫家,著名的靜物畫大師。

以前人們説“像照片一樣”,被認為是一種褒獎。在學校的美術課上學習這類靜物畫,評分的標準是根據接近描繪對象的程度來判斷,我想,直到現在的美術課仍有這樣的傾向。

如果畫出來的成果不像被描繪的對象,而是很有個性(如畢加索)、改變了色彩或形狀而變得有趣呢?這種情形下就很難有客觀的判斷基準,只能根據指導老師的個性或偏好來判定,“只知道喜歡還是討厭,卻無法評斷它的好壞”,因此並不一定具有説服力。但在圖畫課上,往往需要一個固定的標準,如果“像照片一樣”的畫不一定得到高分,學生們就會形成這樣的想法--是不是要畫得不像照片比較好?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


●之所以不好,並不一定是因為畫得像照片,

並非“像照片一樣所以不好”

●照片對實物的表現力也是可取的,

也不是“不要畫得像照片一樣”

●繪畫不是照相,它有著比“還原實物”更多的含義,

畫得不像照片也不是壞事

應該這樣説才對。像照片一樣的畫,可以得到百萬人的肯定;呈現孩子個性的畫作,則因得到爺爺的讚美而有價值。如果能像野田弘志(如圖II-4)一般,將所畫的對象描繪得更有寫實魄力也不是一件壞事。有趣的是,看過野田弘志作品的人,沒有人説它“像照片一樣”。在這裡稍作總結:所謂“像照片一樣”,可以作為畫得像不像的標準,卻不能用來評斷畫的好壞。這又是為什麼呢?

寫實主義的時代

十九世紀的法國,正逐漸成為美術的重鎮,庫爾貝和馬奈這兩位畫家更是引人矚目。

為了方便讀者了解當時是什麼樣的時代,我整理出年表如下,裏面的項目都是我個人獨斷的選擇。

庫爾貝(1819~1877)出生於法國小鎮奧南,家中經濟寬裕,他雖然上過繪畫學校,但幾乎全靠自學,並於21歲前往巴黎。他貫徹“不畫現實中不存在的東西”的信念,以一名寫實主義先驅畫家而廣為週知。他的名言是“我沒看過天使,所以不畫”。對以往的宗教畫或歷史畫來説,這句話象徵了新寫實主義的興起。雖説是寫實,但並不是像照片般完全還原實物,而是在構成畫面的同時,加入寓意或戲劇性的時間元素。換句話説,他所描繪的東西雖然各自都是寫實的,但若不是在這個畫面裏,這些東西無法共存。從這一層意義上來看,庫爾貝顛覆了原來的繪畫寫實思想。


教會與美術

自中世紀以來,西洋繪畫都是以宗教為題材。久而久之,基督教對繪畫主題産生了極大影響。不僅是西洋,全世界的藝術都可説是和宗教合為一體而成長。沒有宗教説不定就沒有繪畫,就算有也應該很晚才會出現吧。無論建築、繪畫或雕塑,每一樣都是因為宗教而存在。

當時畫家的工作,就是把大家都沒看過的地獄,或是極樂的宗教世界,儘量畫得好像親眼所見一般。

雕刻家的工作,則是為了讓教會建築更加莊嚴。一直到羅丹的時代,雕刻藝術才脫離宗教意義或神話的世界而獨立出來。

古登堡發明印刷術時,首部印刷成品是《聖經》。仔細想想,當時除了《聖經》以外,幾乎沒有什麼內容需要印刷,即使印了,能閱讀的人口數量也很有限。

當時雖然有民謠或勞動歌曲,但合唱團等有組織的音樂,也是以宗教音樂為主。

例如米開朗基羅的著名畫作《最後的審判》(1541),據説那是米開朗基羅與當時的教皇保羅三世(1534~1549年間在位)經過長期討論,甚至有過爭執而完成的作品。現在仍看得到這樣的作品,我認為具有非常深遠的意義。

在以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達·芬奇等人為代表的文藝復興時代,中世紀的宗教繪畫達到顛峰,畫家將誰也沒看過的世界,描繪得好像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一般。

社會與美術

美術史受到社會經濟變動的影響,是非常嚴肅的事實。米開朗基羅和達芬奇作畫都不是當義工,但是對酬勞錙銖必較的話,很容易有侮辱藝術家的傾向(在日本更是如此),本書雖然不願意碰觸這樣的話題,但以往的教會或王公貴族在經濟上非常富裕,除了將藝術品當做寶物收集,也會花錢請人製作藝術品。藝術品便成為財富和權威的象徵。


安徒生童話中有個關於黃鶯的故事:國王很喜歡一隻歌聲優美的黃鶯,某一天,有人獻上一隻中國出産、叫聲更婉轉的黃鶯給國王。無需喂食,只要轉動發條,這只黃鶯就能發出優美的聲音。國王非常喜歡它,便丟掉之前養的黃鶯,對這只機械黃鶯愛不釋手……但是,這只機械黃鶯終究還是壞掉了。

這個故事很清楚地説明瞭國王、美術品以及時代的變遷,至於故事到底如何發展,還是就此打住,就比較耐人尋味了。

宗教與時代發展到今天,總會有人懷疑“天國和地獄是否真的存在”。雖然對教會來説,沒有地獄不行,但對世上的一般人來説,還是沒有比較好,像這樣的關係逐漸興起。就像吸血鬼電影一般,對教會來説,惡魔説不定是種方便的存在。

此外,科學進步和隨之而來人權意識的高漲,王公貴族漸漸演變成為大商人、銀行家等。

簡而言之,宗教式微的時代來臨了,王公貴族的收入來源斷絕了,對藝術家的贊助漸漸地轉變成了一大負擔。

長出翅膀的天使

當供需關係發生這樣的轉變後,畫家也很難再繼續描繪長著雙角的魔鬼或在天空中飛翔的天使了。聲稱“不畫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而開創新局面的庫爾貝,揮別了宗教,轉而追求日常生活中的真實,為之後的繪畫帶來一股新潮流。

緊接著,庫爾貝的理想--寫實主義的時代來臨了。像是寫實主義、文藝復興或印象派之類的用語,本來大多是後人(為了整理美術史)所發明的名詞,我們回頭去看這些時代,才明白“原來如此,當時寫實主義剛萌芽”。短短的一句“我不畫有翅膀的天使,也不畫沒看過的東西”,包含了深遠的意義。


廣島美術館收藏了庫爾貝的作品《雪中鹿戰》(約1868),這幅畫描寫了兩頭雄鹿為了爭奪雌鹿在雪地上角力的場景。

前文中曾提到“像照片一樣”,雖然這幅畫並非寫生作品,但若當做事實,看起來就像真實場景一般。這幅兩隻雄鹿爭奪一隻雌鹿的畫中含有一個暗喻,這一點已不需加以説明。

庫爾貝的寫實主義

圖II-6是庫爾貝代表作之一《畫室裏的畫家》(1854~1855年)。這幅作品以畫面正中央繪製風景畫的畫家(庫爾貝自畫像)為中心,旁邊有裸體的模特兒,同時畫了許多人物。像這樣的畫室實際上並不存在,而且畫面中各處的人物不只是點綴,還隱含了圖像學上的意義。此外他所畫的風景畫,是在畫室中所畫;也就是説,雖然不像之後的梵谷在戶外的陽光下作畫,他的作品仍屬於寫實主義。

正中央描繪風景畫的畫家就是庫爾貝本人,他身邊站著一位裸體的模特兒。雖然畫家不是在畫裸體畫,身邊卻有模特兒。正中央還站著一個男孩,正看著模特兒和風景畫。雪中雄鹿打架的那幅作品讓人覺得好像隱藏了某種寓意,這幅畫似乎也有。

有種説法認為,這是模倣祭壇畫的流派之一。祭壇畫當中有種“三聯畫”①,首先將一張紙由兩側往內折,就形成兩翼畫板,然後在中央畫面畫人間世界,接下來打開兩翼畫板後,就會出現之前所畫的天國或地獄的畫面。此外,這張畫的背面也可畫上別的畫。

現在我們仍可在許多教會內看到這類祭壇畫。雖然庫爾貝的這幅作品並非祭壇畫,但可縱向分為三個畫面來看:首先正中央是畫家,仔細觀察左邊的人物,可以發現全都是勞動者般的人物;相較之下右手邊的人物似乎比較富裕。這裡面仿佛隱藏了某種意味。

① Triptych,即一套三聯式的祭壇畫,通常中央畫板是兩翼畫板的兩倍寬,以便兩翼畫板疊起時,能保護中央的畫板。一般家庭禮拜所用的三聯畫,中間畫聖母像,兩翼畫家庭的守護聖人,兩翼畫板的背面(折疊起時可看到),通常畫著所有者的紋章。


光與影的道理

另外,這幅畫中充滿不知從何而來的光線。畫室中若實際出現這樣非常不可思議的光,不禁令人思考光源在哪。如果用現代的理論來看,當時的畫作都會出現光線上的矛盾,例如“如果影子朝這個方向,那應該這裡也會有影子才對”,或者“那個人物有影子,這個人為什麼沒有”,等等。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幾乎都是這樣。我認為不要從現代“到底光線從何而來”之類的理論角度去看待,而是把它當做與太陽光無關、被宗教性的光線所包圍,這樣會比較容易被接受。

雖然強調有光線就會産生陰影,但這裡我們先把光線理論擺一邊,把它當做“繪畫的真實”來看;亦即讓“想像中的光”照在自己想畫的對象上。順帶一提,日本膠彩畫也不太拘泥于光線。雖然我不清楚浮世繪中是否有影子,但描寫古代沒有電燈的室內,我想也無法太過強調光線。

這裡要提到一個例外:也有些人會像法國畫家拉多爾一樣,在作品中強調蠟燭神秘的光線。

其實關於光與影的理論,照相機已提供了很多啟發。不要拘泥于這種光與影的理論(更進一步來説,關於投影、反射、水面映照如鏡反射等技法,都是過去美術技法書籍上常常提的理論),大致而言,以前的畫作沒有受到照相機過多的啟發,所以才會這麼有趣。從寫實意義來看雖然有錯,但我認為這樣的畫法也很好、很有趣。

之前提到“寫實主義的時代”,這裡的“寫實”,並不是指真的前往畫家的畫室寫生。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雖然我們以為寫實主義只要寫生就好了,但即使不是寫生,只要畫家抱著“寫實”的構想所描繪出來的圖畫,也屬於寫實主義。我想應該是逐一寫生每個細節,每個人物也都以寫生方式描寫,再把它們集合到同一個畫面裏。


既然要描寫每個人物,就不能隨隨便便亂畫。據我推測,就像是集體肖像畫般描繪這是某某某、那是某某某。雖然我不知道這些人物是誰,但對當時的人們來説,説不定知道畫家畫的是誰,或許還留下了這是某某某、那是某某某的記錄,有些研究者的工作就是解讀這些,我想這種工作一定很有趣。

庫爾貝是在室內描寫戶外的風景。説不定我們會想:如果要描寫風景,到外面去畫就好了--這是“外光派”,也就是在戶外光線下直接描寫的想法,現在已經發展為一個流派(如梵谷等,請參閱本書第6章)。

直至今日,外光派的鼎盛時期已經過去,大家於是認為“在室內描寫戶外風景也沒關係”,這點蘊含了一個有趣的啟發。

《畫室裏的畫家》雖然現在評價很高,但1855年參加世界博覽會時並未得到審查委員的青睞,畫家並不好受(庫爾貝其他作品都入選了)。據説憤怒的庫爾貝設立了展示自己全部作品的“寫實主義館”,也因為這樣的事件,庫爾貝的寫實主義成為了劃時代的作品。

繪畫中的真實

庫爾貝的代表作《奧南的葬禮》(1849)①,使用了仿佛攝影般的寫實手法來表現,但現實中並不可能同時對著這一大群人寫生。讀者可和後文將提到的安東尼奧·羅佩斯“馬德里寫實主義”(見89頁)做個比較,會感到非常有趣。

① Burial at Ornans,畫中以四十多個接近真人大小的人像來刻畫農人喪禮。

這幅畫描寫的是一個團體,雖然是想像中的群眾,我想應該也是先收集好每一個人的素描,再組合成集團肖像畫的。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巴黎奧塞美術館看見這幅畫,畫中的奧南也就是靠近瑞士邊境的奧南山谷,我曾在別的畫中看見過。這幅畫勾起了我的回憶,“原來是那裏啊”,説明那幅作品能表現出一種真實性。


更進一步來看,這幅畫畫的是埋葬死者的場景,在以往,這種情景是根本無法被帶入畫面的。葬禮的場面不可能隨便畫,像《奧南的葬禮》這樣描繪埋葬死者然後祈禱的狀態,我想更是少見吧!這也是屬於宗教性的畫面,雖然我並不了解,不過應該具有某種紀錄的意味。

另外,站在畫家的立場來看,就會發現畫面前方沒有人。因為是在埋葬死者,從這個位置來看,畫面前方應該會有許多人,對面也有人圍觀,但是前方卻沒有任何人。前文所提到的《在畫家的畫室》,畫面前方也沒有人。這就是“繪畫的真實”。

真的要按照事實描寫的話,有人擋在畫面前方也很令人困擾,那就不能稱作一幅畫了(電視畫面也是如此)。因此作畫時才會讓前方的人物往旁邊靠,不要擋住畫面,達·芬奇的名作《最後的晚餐》也是如此。

馬奈對傳統評價的質疑

與庫爾貝生於同時代的馬奈(1832~1883),是一位反抗畫壇主流、持續創作個人色彩作品的畫家。在當時算是過渡期的時代,這兩位人物可説是前衛性的存在。他們被認為是以寫實主義的表現方式,開拓了之後通往印象派的道路。

馬奈是土生土長的巴黎人,市民的日常生活自然成為他許多畫作的主題。雖然馬奈和庫爾貝都被視為是當時繪畫界最前衛的人物,但馬奈的作品早已入選沙龍,也有很高的聲望,大家對他的未來都寄予厚望。馬奈曾在以肖像畫和歷史畫知名的畫家托馬斯·庫圖爾門下習畫,29歲時的作品《吉他手》(又名《西班牙歌手》)大受好評,因此只要他在沙龍中老實地畫畫,一定能出人頭地。但馬奈並不滿足於畫壇的傳統評價,他堅持畫出自我主張的作品,試圖以激烈的實驗性作品向世間提出質疑。

他的作品《草地上的午餐》(1863)掀起了軒然大波。現在這幅畫堂堂正正地挂在巴黎奧塞美術館內,是世人所熟知的名作,甚至可以這樣説,如果沒有這幅畫就沒有馬奈,可見當時所掀起的爭論有多大。


這幅畫正中央有個裸體的女人,旁邊的兩個男人,據説一位是弟弟,另一位是雕刻家,他們在仿佛公園般的地方一起吃午餐。他們身後還有一個像是在淋浴的人。有人認為這樣的畫“放蕩、不檢點”、“不合情理”,甚至有人批評“右邊的人物手指形狀很不正經”等。

總而言之,就是“裸體女性和紳士一起野餐,是非常不謹慎的事”。此外還有人指出“構圖上抄襲了前輩畫家吉奧喬尼(約1476~1510)的作品”,但有些評論家即便未發現構圖的類似,也絕對不會對這幅畫有所褒獎。另外,畫面中的三角形構圖,似乎隱含了某種意義,有人則認為這種手法太過老套。

繪畫的意義

和庫爾貝一樣,當時的繪畫還延續了文藝復興以來的“意義”。這裡所謂的“意義”,指的是像肖像畫般、直接説明畫的是誰。如果借用文字作品上的概念,就是“教導·説明”、“揭開謎底”、“作品的意圖”。進一步説,就是海報或插畫所具有的“意圖”之類,是“希望用文字寫出想説的話”,或者“繪畫終究是屬於顏色和形狀的世界,與文學上的意義和作品價值沒有關係。畫中人物是拿破侖也好,無名氏也罷,繪畫的價值和這些都沒有關係”這樣的意義。

在當時,風景或人物尚未從意義中解放出來,還殘留了好像有某種意義、試圖想讀取這種意義的氣氛,作畫的人可能也認為若不將意義畫進去,就不算是一幅畫。即使到了現在,還是有人認為繪畫要有這種意義比較好。就像大家經常這麼提到,“某某某在做什麼的那張圖”之類的繪畫。由此,宗教繪畫、勝利紀念圖、歷史圖畫等,就像舞臺一般,成了一種説明圖。站在現在的插畫立場來看,失去繪畫的意義就稱不上是一幅畫了。


相對的,隨著接近現代,繪畫逐漸從“意義”中獲得解放。現代繪畫思潮認為:説明性的意義,和繪畫的絕對價值(美)無關。繪畫的絕對價值,其實在於顏色和形狀。

構圖是一種結果論

《草地上的午餐》的構圖,之後也引發了一番爭議。所謂的構圖,是指一幅繪畫的構成,也就是“Composition”。例如三角形構圖、平行線構圖等,有專門分析構圖的研究領域。

更久以前是怎麼一回事我並不知道,但我認為繪畫並不是一開始先決定構圖,再依據構圖理論繼續繪製(但是,設計是根據某種制約,有計劃地進行工作,這類的情形則另當別論),而是完成作品之後,針對完成的圖畫進行分析,才産生所謂“構圖”的想法。

在我年輕的時候,當時的技法書籍上介紹了各種構圖形式,除了上文提到的兩種,還有逆三角形構圖等。我想這些理論,應該都是調查現有的繪畫作品,再找出構圖的要素歸納而成的吧!

我曾經在準備作畫的時候,事先思考哪一種構圖比較好,因此而感到非常拘束,結果那些構圖形式一點用處也沒有。以前的人認為,構圖的方法理論是基礎,就像是作文的文法一樣,如果不精通就沒辦法作畫。但一想到小説(戲曲除外),就算不會構圖(文法)也不會寫不出來,大家就能明白,構圖是一種結果導向的理論。

我們不必太在意構圖的形式,或者之前提到的“意義”。再重復一次,拋開繪畫的意義,純粹欣賞色彩與形狀就好--這就是現代繪畫所主張的思想。


話題再回到《草地上的午餐》。現在的我完全不在意構圖如何,也不會想知道三角形構圖的秘訣。至於有人批評這幅畫的人體結構有問題,例如中央紳士的右手位置很奇怪等,我認為這種討論好像有點無聊。講難聽一點,如果這件作品落選,那是不是其他入選的作品都很優秀呢?同樣都是裸體,如果畫的是天使就不會引發爭論,這樣好像也不公平。

馬奈對作品落選巴黎世界博覽會一事感到非常憤怒,年輕一輩的畫家也群起抗議審查不當,因此當時的皇帝拿破侖三世提議:在産業博覽會的會場之外,另外設置一個會場展示,交給世人來評斷。這就是後來人們所謂的“落選展”。

當時的社會輿論似乎也不喜歡那種內容的繪畫。但誰也沒料到,六十年後,巴黎竟會出現以女人露大腿為噱頭的“康康舞”!

馬奈在離世前一年得到了法國政府頒授的榮譽軍團勳章(L gion d'honneur),現在想想,這個勳章實在來得太晚了。

事實與真實

馬奈和之後的庫爾貝,都被後人認為是“寫實主義”畫家。他們兩人的畫中都沒有天使,雖然我們實際上很少在公園裏看到裸體的女人,但是和天使比起來,還是相對真實一點。

在美術史上,看起來是寫實的畫作似乎都殊途同歸。雖説是寫實主義的作品,但似乎仍想賦予繪畫某些意義,不想成為像照片一樣的繪畫。繪畫的對象並不是照片上的事實,而是作為繪畫者所看到的真實。

經過這樣的經驗,時間越接近現代,隨著照相機的登場,畫家們反而領悟到:以前以為只要畫得像照片就好了,結果並不是這樣啊!至此打開了新的契機。

剛才提到的“事實”和“真實”是不同的。“事實”是指真正發生過的事情,“真實”則是根據資訊,在腦海中重新組織成一個新的東西。


舉例來説,把一萬元日幣(事實)存入銀行,入賬後再領出來,就會得到一萬元日幣(最接近事實的真實)。作曲家所作的曲子是“事實”,通過樂譜這樣的資訊,演奏家所建構的是“真實”。即使“真實”要儘量接近“事實”,也有它的極限;有時不去接近,反而會讓人覺得最接近“事實”。例如戲劇的舞臺,我們所畫的,就像是舞臺上所發生的事。有趣的是,我們並不是為真正發生過的事(事實)而感動,而是為繪畫、電影中的“真實”感動。

例如描繪風景的時候,我選擇坐在最好的位置,也就是“貴賓席”,把眼前的風景當做舞臺,舞臺上的“事實”是風景,但變成一幅畫後便逐漸遠離事實,成為符合我期望的“真實”,也就是舞臺上所發生的情境。

仔細想想我們以往追求的、所謂的寫實主義,並非真的事實,而是像戲劇般的“真實”。

從寫實主義到印象派的時代

如此這般,以馬奈為中心,集合了畢沙羅、希斯裏、莫奈、德加等青年畫家,形成了被稱為“印象派”的團體。偶然地,在庫爾貝和馬奈兩位不容於世的畫家之後,他們擴充了寫實主義的內涵,更進一步展開成為印象派的時代。

很長一個時期內的美術史潮流,和現今大多數人對繪畫的大致了解,結果都如同入學考試的石膏素描所代表的意義一樣,落在寫實地描繪對象(寫實主義)上。

我的孩子四歲左右時,曾經粘在蛋糕店的展示窗前一動也不動,因為窗裏用蠟做的蛋糕模型實在太像真的蛋糕,深深吸引了他。直到最後發現是假的,他才默默地離開。問題是,如果展示窗裏放的是真的蛋糕,孩子是不是也會這樣一直盯著看呢?


在這裡稍作總結:只要想一想戲劇舞臺(電影又要另當別論),就能明白什麼是“寫實”。舞臺上的演員當然要演得像真的,發揮寫實的演技,但假設有吃飯的場景,並不是在舞臺上真的吃飯吃菜就好了。觀眾都知道舞臺是“虛”的世界,在這個“虛”的世界做“實”的事情,觀眾可能會被嚇一跳。所以必須演出“虛”的世界中的真實,雖然像真的卻又不是真的,所以達到演技的要求是件具有雙重困難的事。這道理在繪畫上也是相通的。

技術與創造性

“像照片一樣”的説法,雖然並不一定是褒獎的話,但在沒有攝影的時代,“像本人一樣”或是更甚于本人的肖像畫,就會被認為是畫得很好的畫。

對許多人來説,學習繪畫如同石膏素描一樣,就是忠實地描繪模特兒(將立體的東西在平面上表現出來)。也就是説,如果能評量繪畫與模特兒之間的差距有多少,成果越接近模特兒的,就是畫得越好的。如果這就是繪畫真正的目的,那老師教起來就容易得多了。只要給予技術上的指導,教導學生如何比較模特兒和自己的畫作,找出不同的地方,更為忠實地描繪對象即可。實際上也有這方面的指導方法,例如遠近法、明暗、構圖、顏料的使用方式等,從前就有分開思考各個問題的指導方式,也沒有什麼不對。

這些都被歸納為“作畫的技術”,是屬於可以教導的範圍。畢竟,在“工藝”這種需要高度技術的領域,技術是一大問題。如果不能繼承接近秘密傳承的方法,傳統就將面臨中斷的危險。

現在學習繪畫的人,似乎不太注重臨摹,這是承接先人的技術或藝術上的感性的一種方法,但是不能稱做是“自己的作品”。所以“臨摹”一詞也可以用“模倣”代替,但是模倣和描摹(Trace)又不一樣--描摹是機械性的,不容許臨摹者加入自己的解釋或理解。

某些重視創造性的人會這麼認為:技術的修煉與創造性是相對的極端,越是修煉技術越是遠離創造性,有必要為了修煉技術而消磨創造性嗎?

實際上,如果是傳統工藝或傳統戲劇,所謂“繼承傳統”,遠比開創新事物更加困難。傳承不單只是模倣而已,也需要創造性。我想,最重要的是要有謙虛的心態,自己的創意比不上歷史性的創意。當自己的創造性遇到瓶頸時,也應能從傳統中汲取到養分。

因此,技術與創造性之間,似乎是某種彼此競爭的關係。這種看法僅限于繪畫,我不確信是否適用於設計、工藝或音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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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野光雅的七堂繪畫課》第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