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中國營造學社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1-08-15 17:24:35 | 出版社: 上海三聯書店《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實錄》

兩度碰壁,王世襄當初的雄心壯志備受打擊,他開始懷疑自己來重慶也許是個錯誤的選擇,回北平的念頭開始不絕如縷,但又不甘心兩手空空回到北平,再説這也深負父親的厚望。“你要不要考慮來我們營造學社?”正在王世襄無所適從之際,梁思成向他拋出了橄欖枝,“你的志願是搞美術史,如對古建築有興趣,可以到中國營造學社邊學習邊工作,職位是助理研究員。”

中國營造學社成立於1930 年,創辦人是北洋政府時期的交通係大員朱啟鈐先生。朱啟鈐,1871 年生,字桂辛。朱啟鈐的一生所遇可謂曲折離奇,沉浮宦海,毀譽參半,先後經歷了晚清、北洋、民國、日偽、新中國五個歷史時期,曾出任北洋政府五任交通總長、三任內務總長。朱啟鈐曾官至代理國務總理,後因為支援袁世凱復辟而飽受非議,並因之退出政壇。之後,朱啟鈐便專注于中國傳統建築及中國古絲織品的研究與保護。

1925 年,朱啟鈐與陶湘、孟錫鈺倡議成立“營造學會”,他私人出資,以他在北京的寓所為學社社址,旨在研究建築文獻和中國傳統建築式樣。1930 2 月,“營造學會”更名為“中國營造學社”,發行《中國營造學社彙刊》,朱啟鈐親自擔任社長,並在故宮內廢棄的一角,找了十幾間西廡舊朝房作為研究所總部。為支援研究,營造學社申請了中美及中英庚款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的經費。不久,朱啟鈐請學社成員、清華老校長周貽春專程赴瀋陽,動員東北大學建築系主任梁思成和他的夫人林徽因加入學社。1931 年秋,梁思成夫婦回京,正式加盟營造學社。此外,包括著名建築師楊廷寶、趙深,史學家陳垣,地質學家李四光,考古學家李濟等當時最為優秀的學術精英,以及許多財界和政界人士也先後加入營造學社,支援學社的研究工作。營造學社匯聚群賢,一時蔚然大觀。

營造學社成立之後,以天安門內舊朝房為辦公地點,營造學社內設法式、文獻二組,分別由梁思成和劉敦楨主持,分頭研究古建築形制和史料,並開展了大規模的中國古建築田野調查工作。從1932 年至1937 年抗日戰爭爆發之間的短短五年中,學社成員以現代建築學科學

嚴謹的態度對當時中國大地上的古建築進行了大量的勘探和調查,蒐集到了許多珍貴的數據,其中很多數據至今仍然有著極高的學術價值。

抗日戰爭期間,中國營造學社被迫南遷,輾轉經過武漢、長沙、昆明,最終落腳在四川宜賓的李莊。大後方的營造學社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堅持古建築調查與研究,在這期間出版了大量專業著作。

此前王世襄一直在從事書畫方面的研究,而建築又被譽為“立體的畫”“無形的詩”,王世襄眼前並不能夠找到書畫研究的工作,梁思成則給了他一個助理研究員的職位,這對於愛好廣泛的王世襄,無疑又是一次學習新的學科的機會,所以沒有任何猶豫,他就接受了這份工作。在他看來,學習建築史總比去故宮搞行政工作好,而同時營造學社的辦公地點在李莊,他也能夠就近向其他學者求教。


1944 1 月,王世襄隨梁思成先生同乘江輪從重慶到李莊,開始了其在營造學社的工作。

由於找到了自己喜愛的工作,王世襄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心中充滿了探尋新世界的好奇感。是啊!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他已暗下決心要將自己所學的全部奉獻給這個飽經磨難的祖國。事實證明,也就是在中國營造學社的這段學習經歷,奠定了他一生學術研究的基礎。

李莊是個川西小鎮,當地人夜出,不用燈籠或油燈,更沒有手電,只用火把。川江上水行船,用篾條編成縴繩牽引,日久老化,將它剁成兩尺多長的段,便是火把。

  王世襄對這個火把産生了極其濃厚的興趣。他發現這是個如此方便而簡單的物件,遠比燈籠或油燈來的省事。在看了同伴製作火把的過程後,他以為這是個簡單小事情,但卻不知道須學會打火把的技術。一次他很冒失,傍晚想去鎮上買些椒鹽花生沙胡豆,返回時天色已晚,於是興衝衝地買了兩根火把,快出街巷時,借人家灶火點燃一根。哪知剛出鎮子,火苗越來越小,半路上竟已熄滅,用火柴怎麼也點不燃。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之際,眼前驀地失去了前進的方向,王世襄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摸索著往前方走。鄉下的山路不比城裏,白天尚且崎嶇難行,更何況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沒走幾步,弄不清是路還是田埂,王世襄一腳跌入水溝中。驚慌間他全身濕透,買的東西也丟了,爬出來極狼狽地回到學社。王世襄到此時才知道打火把並不容易,要知道如何才能防止熄火,不僅需要了解原理,還要學技術才行,所以並不簡單。王世襄從當時只花幾分錢便可以買到的火把,悟出了平時不可因事物微小而輕視它的道理。多年以後王世襄在他的著作《錦灰不成堆》著文生動翔實地記述了這段經歷,今天讀來依然妙趣橫生。

王世襄曾于李莊的河灘裏撿到過兩塊鵝卵石,這兩塊石頭至今還放置在他的案頭。石頭本身並無什麼出眾之處,但它們代表了李莊,是他對李莊的一段特殊記憶。可見李莊在王世襄的心裏有著特殊的位置,因為正是從這裡,他開始了自己對於建築學的研習。所以那兩塊並不名貴的鵝卵石數十年來一直陪伴在王世襄身邊,以感念李莊生涯對他學術上的滋養。

中國營造學社濃厚的學術氛圍深深浸染著王世襄。在艱苦的環境中,沒有一個人放棄學術之路的探索,尤其是梁思成,身患脊椎鈣硬化,依然筆耕不輟,給了他非常之大的鼓舞。多年後王世襄仍然不能忘懷他在李莊的這段經歷,以及梁思成先生和營造學社對他的教誨。王世襄在《錦灰不成堆》中撰文—— 李莊瑣憶,分別回憶了在李莊的元宵舞龍、火把照明的學問、買煤油、買竹紙、石印先慈遺稿、過江撿卵石、步行去宜賓、留芬飯館、豆尖等日常的生活,言語間充滿了對當年這段生活的無限眷戀之情。隨著他的筆墨,我們倣佛又被帶回到了那個充滿激情的歲月。


在本書的整理過程中,我一直在聯繫採訪文物學家羅哲文先生,因為當年在李莊營造學社的成員就剩下王世襄和羅哲文了。羅哲文先生雖年屆九旬,但精力充沛,退而不休,仍然活躍在文物古建界,忙於學術研究和古代建築的保護工作,依然秉賦梁思成先生的教誨——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一年的大多數時間都行走于祖國各地。2009 12 19 日,我終於聯繫到羅哲文先生,但令人遺憾的是,王世襄先生此時已駕鶴西遊多日了。與羅哲文先生的話題從四川的李莊開始…… 

我與王世襄先生相識、相交有近七十年的歷史了,我們相識于四川的李莊。那個時候王世襄從北平穿過敵偽的重重阻撓,不畏艱辛來到重慶大後方。當時王世襄是北大文學系研究生畢業,心氣很高,一開始他準備進入傅斯年的中央歷史語言研究所,可是傅斯年認為他沒有專業就拒絕了他。後來還是我的老師梁思成先生收留了他。梁思成先生和王世襄的長兄

王世富是清華的同學,再加上梁思成先生的夫人林徽因也是福建閩侯人,兩家可稱得上世交,所以梁思成先生在北平就了解一些王世襄,知道他是一個頑主,愛好廣泛。由朱啟鈐先生創辦的營造學社就需要愛好、國學知識廣泛的人,所以王世襄一來到李莊營造學社就擔任了助理研究員一職。那個時候我通過考試也進入了營造學社,做梁思成先生的助理,負責古建測量中的畫圖工作。

王世襄先生到李莊做的第一個工作就是測量古墓。這座古墓是南宋時期的,就位於四川南溪李莊,墓早就被盜空了,但墓室保存完好。由於墓的結構完整、藝術性強,是研究宋代建築的最好參照材料,所以梁思成先生就安排我配合王世襄調查這座古墓,由王世襄完成調查報告的文字部分,我就負責繪圖工作。報告完成後就發表在我們的營造學社會刊上,發表的時候他一定要著上我的名字,我説我只是做了些畫圖的簡單工作,寫個協理就可以了,王世襄先生不同意。當《四川南溪李莊宋墓》發表時,先生在後記中鄭重寫下我的名字:羅兄哲文,曾協理工作,復為制插圖,並此致謝。王世襄先生一生嚴謹治學,由此可見一斑。王世襄先生熱愛生活,喜歡各種玩好。工作間隙他經常給我講在北平熬鷹、遛狗捉獾、逮蟈蟈的趣聞。記得當時我們正在進行李莊旋螺殿的測繪工作,四川多蛇,旋螺殿是明代的老的木質建築,所以有許多蛇窩,在測繪的過程中不時就有蛇出沒,我從小就在四川生活不怕蛇,就將蛇捉來玩。我還教王世襄先生怎樣捉蛇,可他天生害怕蛇類,始終沒有學會。


《中國營造學社彙刊》在營造學社搬到李莊之前已經辦了六期,抗戰時期的李莊物資和生活條件都非常困難,因刊物在學界的影響很大,梁思成先生還是決定克服一切困難復刊,就委派王世襄先生和我以及莫宗江先生一起負責辦刊工作。當時我們自己繪圖、抄寫、翻譯、石印,雖然付出了常人很難想像的艱辛,但看著學術精神通過我們的雙手在大後方得到延續,心裏也無比的高興。每天傍晚工作結束後,王世襄先生就帶著我和莫宗江到李莊鎮上的茶館去擺龍門陣。王世襄牽著一條黃狗走在最前面。這條狗也大有來歷,它是大學者金岳霖先生豢養的,後來金先生去了昆明,狗自然就歸了好玩的王世襄了。緊隨著王世襄的是背著竹筐的莫宗江,我提著一個竹籃跟在最後。王世襄先生體型較胖,莫宗江小王世襄兩歲,是個瘦子,我年齡最小,體型也像個小孩,於是三個人就成了李莊的一道風景。多年後我回到李莊,好多老鄉還能清晰地回想起這個片段。最近南京博物院發現了一份李莊時的材料,材料上記載著營造學社的人員工資情況,王世襄補助米是八斗,我是六斗。

1946 年,中國營造學社併入清華大學,創辦清華建築系,我由重慶乘船一路到了南京,在南京等車北上。這時王世襄先生任清損會平津區助理代表,正在南京等候赴日本索要文物的命令,我們倆又見面了。王世襄先生就帶我去遊秦淮河、吃小吃、聽評彈。我記得王世襄先生在聽戲時還跑到後臺向琴師請教古琴的問題。新中國成立後,我們都留在了北京,一起迎接新生活的到來。

後來眾所週知的原因,我和王世襄先生在歷次的運動中都在劫難逃,我們彼此的消息也都知道,因為出身等問題,王世襄先生比我遭到的衝擊和折磨都要大得多。不過王世襄先生對文物局王冶秋局長有個誤會,當時故宮開除他並不是文物局的事,因為當時是國務院工作組進駐到了故宮做的決定,連館長馬衡都給開除了。但王世襄先生對待生活的樂觀和堅毅一直令我深深的佩服。記得還是在“反右”運動前後的一個秋天,王世襄先生騎車到我家,領著我的兒子羅陽到西山去捉蟈蟈,王世襄先生好像對戴在他頭上的右派帽子一點也不在乎。

正是由於他的這種樂觀精神才使他熬過了那一段艱苦的日子。

你這批資料太重要了(指我帶給羅哲文老請教的王世襄重要資料清單),我原先也不知道王老收藏這麼多文物,看來他能取得那麼大的成就是和他是個有心人分不開的,從表面上看他是個頑主,其實他玩的都是學問和修養。他的一些收藏準備辦一個博物館,讓羅陽做館長,為此羅陽還過去給他的收藏拍了很多照片,可是後來考慮到別的情況,這些東西都委託嘉德拍賣公司拍賣了。我最後一次見王老還是在2004 年,王世襄先生為觀賞鴿放飛的問題讓我幫忙,我還專門到他家裏拜訪,後來聽説他住院了,我多次打電話要去看他,可是…… 昨天中央文史館給王世襄先生開了個追思會,我寫了一首詩懷念王老:

 

難忘六十六年前,古籍班門習調研。

雜草叢中勘古墓,旋螺殿下測飛檐。

陪都共赴護瑰寶,學社辛勤復彙刊。

老友魂兮巴蜀望,巴山蜀水笑開顏。

 

  如果讓我用一句話評價王世襄先生的話,就是:文博大家,哲匠鴻儒。我今年八十六歲了,莫宗江和王世襄先生相繼去世了,可是在李莊的生活仿佛就在眼前,人生真是無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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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風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