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問過我，一件殘缺的古董還有沒有收藏價值？我當時就對他説，殘缺不等於殘廢，有時候殘缺也是一種美，更何況殘缺之中，也會蘊涵巨大的歷史、文化資訊。本篇我就給大家介紹一個殘缺的精品——乾隆粉彩金魚紋金玉滿堂瓷盆。這個名字很長，我們完全可以簡稱它為“金魚盆”。 這個金魚盆上有個地方磕掉了一塊，我覺得磕去的這塊非常可惜，但是沒辦法，歷史就是這樣殘酷，總會有各種意外。比如一個200多年前的瓷盆，歷經200多年都沒有任何磕碰，但是一個小夥計在一次搬運過程中稍不小心磕碰了那麼一點兒，就導致它的文化資訊不再完整，所以我們對待古物要非常小心。 這個瓷盆上面有非常漂亮的金魚紋。為什麼是金魚紋呢？其實除了它的漂亮之外，主要還是要討一個吉利。我覺得中華民族對魚特別有感情，我們常説“年年有餘”，這是一個很俗的詞，但對於一般大眾來説，只有這種俗氣的詞才能夠流傳得久。這個金玉滿堂瓷盆就是取“玉”和“魚”的諧音，寓意金玉滿堂，很吉利，代表了老百姓希望過上好生活、好日子的樸素心願。 “金玉滿堂”出自老子的《道德經》。《道德經》第九章上説：“金玉滿堂，莫知能守”，所以一開始這個詞並不是一個很俗的詞，只不過被我們後來的人用得很俗了。這句話的意思是：你有這麼多的財富，但能不能守得住呢？這其實是反説。後來，人們就只取它前面半句的“財富”之意了。 我們大部分人對俗詞都是有感受的，像什麼“金玉滿堂”、“花開富貴”，還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金玉”這個詞的原意是什麼呢？是指橘子。過去北方人沒有見過橘子，吃橘子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我小時候北方的水果一般都是梨啊、蘋果啊，都是直接拿來就吃的，但橘子是不能拿來就吃的——南方的水果要比北方的水果麻煩，大部分都要剝皮，比如香蕉、橘子、荔枝都要剝了皮吃；而北方的水果拿來就吃，所以北方人都比較簡單。因為橘子外表很漂亮，可剝開一看，往往會發現裏面有壞的，不像外面這麼好，於是就有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句話。 回來再説我們的金魚。説到金魚，其實也代表著中國人對美的一種追求。金魚不是天然存在的，而是古人一點一點人工培育出來的，所以也可以這麼説：從一個小小的金魚，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個審美的輪迴，一個非常美妙的輪迴。 中國人的審美是我們的文化形成的。如果簡單地從審美的形成層次來看，我們大約可以從四個層次來認知我們自己的審美過程。第一個層次是最大眾的，我們可以稱之為“艷俗”。這裡説的艷俗沒有貶義，農村的大花布床單、我們聽的流行歌曲，都屬於艷俗一類。艷俗是構成我們民族審美的最基層，每個人都有這種艷俗的情結，不能説一個人高雅他就沒有艷俗情結了。 審美往上走一層，第二個層次的人就開始減少了，就是“含蓄”。這個狀態，典型的就是我們文化中的瑰寶——唐詩、宋詞、元曲。這種美不是直接的，需要你慢慢去體會。 審美再往上走，第三個層次的人就更少了，叫“矯情”。 我們今天能夠為大眾理解的當代藝術都限于這個層次，就是説看起來好像跟我們有點兒關係，但是很多地方又都理解不了，典型的是畢加索的畫。你説他畫的是什麼，我是怎麼都看不懂，連英國女王都説她實在看不出來畫上的人臉衝哪邊。
但是“矯情”是一個過程，這個審美過程如果進入第四個層次，就是審美的最高等級，也是我們民族文化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是“病態”，也可以説是“非常態”。回想一下，很多跟我們生活息息相關、能被大眾接受的文化要素，往往都不是常態的。比如金魚，它就是一個病態的魚，它肚子很大，眼睛隆起，看不了多遠，一定是近視，腦袋上還頂那麼大一個包，一定挺沉，很不舒服，這是病態的。我們知道有一種狗，叫北京宮廷犬，非常依賴人，兩眼離得比較遠，牙齒比較稀疏，這也是病態的。因為它智力很低，所以就非常依賴人，老喜歡讓人抱著。一般的狗，比如狼狗，它不讓人抱，它是健康的；那種人工培育的帶有病態特徵的狗，一看就沒什麼攻擊力，腿都是外撇著走路，一扭一扭的，這都不健康。“病態”一旦突破了瓶頸，就是突破了它的最高點，就會反過來擴散，變成了人們所能接受的審美。 説到病態美，我就想到《紅樓夢》裏面，大家喜歡林黛玉就是因為她病懨懨的，走起路來弱不禁風，覺得這是美的。中國的文學審美對男性和女性都有準確的描述，比如説賈寶玉，他像個女孩，而林黛玉像一個病人，這都是不健康的。我們知道《紅樓夢》的影響非常大，它對男孩和女孩的描述，實際上是代表了我們民族文化的審美趣味，所以很多人能接受。而薛寶釵那種健康的美則不符合我們的審美觀，因此人們不太能夠接受。 觀複學堂 1．金魚是古人從什麼時候開始培育的？ A. 漢代?B. 晉代?C. 唐代?D. 宋代 馬未都評：我一直都講“要拿證據説話”，我們今天的證據就是歷史文獻。根據文獻來説，晉代的時候已經有記載，説當時在江西的一個寺院裏有金鯽魚出現，就是有顏色的魚。至於漢代是不是有，今天沒有任何證據來説明。漢代如果養過觀賞魚，我想養的應該還是普通的魚。必須説明，早期養的觀賞魚跟今天的金魚有很大的區別，只是説它最早出現應該是在晉代。 觀賞魚從人們開始有意識地“養”就算是培養，只是它後來漸漸發生了變化，才變成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金魚的樣子。所以説，並不是古人一開始就想明白了，一定要把魚培養成今天你看到的這個樣子。古人沒有這麼想過，只是在培育金魚的過程中，根據自己的審美興趣，逐漸讓它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其實，最早的時候金魚就是鯽魚，是一種很普通的魚。 答案：B. 晉代 2．金魚的祖先是誰？ A. 鯉魚?B. 鯽魚?C. 鱖魚?D. 草魚 馬未都評：從體態上講，金魚的大小跟鯽魚非常接近，金魚的前身就是鯽魚。鯽魚本身會發生顏色變化，有“金鯽魚”之説，通常是先變色後變形。而鱖魚、草魚、鯉魚，它們本身體形就比較大，不可能是金魚的祖先。 不過，日本的錦鯉確實是根據鯉魚一點一點培養出來的。為什麼鯉魚經過蛻變後成了“錦鯉”，而鯽魚經過變化後卻叫“金魚”呢？這就涉及我們的審美了。中國人的審美跟日本人的審美是有區別的，在整體的追求趨向上是不一致的，所以在取名選擇上也不一樣。金魚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顏色變化極多，形態變化也極多；而日本培養的錦鯉只在顏色上有變化，在形態上沒有任何變化。中國人是比較講究細節的，不僅追求顏色還追求形態，而日本人只注重顏色。所以“金魚”這個名字已經完全找不到它祖先的痕跡了。
由於現在的金魚和鯽魚在形態上相差很大，所以可能還會有人問：是只從鯽魚一個品種當中不斷變異而成金魚，還是有其他的物種與它相結合才慢慢變成的？我認為，不可能有其他的物種。明代的時候有人寫過一本書，對後世有很大的影響，也讓後人産生過很多誤解，書上説金魚後來尾巴出現分叉是魚跟蝦雜交的結果。我們看齊白石先生畫的蝦最誇張的就是尾巴，而魚和蝦是兩個品種，所以認為魚的尾巴分叉是跟蝦雜交而成的，其實是一個誤解，完全不可能。 答案：B. 鯽魚 3．下面這個五彩魚藻紋盤，它是哪個時期出現的？ A. 康熙?B. 雍正?C. 乾隆?D.道光 馬未都評：這是一個清康熙時期的五彩魚藻紋盤。這個盤非常有名，因為它的底款不是我們常規的題款“大清康熙”、“大清乾隆”，而是寫了四個字“在川知樂”。《莊子》當中有一篇《秋水》，説的是莊子與惠子兩個人出遊，“遊于濠梁之上”，所謂“濠梁”就是濠河的橋梁之上。莊子看見一種白條魚（就是我們今天俗稱“白條”的魚），魚只有一拃長，遊得從容快樂。莊子就説：“條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就説：“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意思是説，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是快樂的呢？莊子就説：“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這就是《莊子》當中最著名的一個典故。 “川”並不是指四川，而是指安徽的濠河。魚的快樂一定依附於它的環境——水。水中的魚很快樂，可你把它擱到桌子上，它就一點兒快樂都沒有了；我們人活得很快樂吧，要是把我們擱到這個魚缸裏按著，咱就一點兒都不快樂了。快樂不快樂跟環境有很大關係，“在川知樂”表達了莊子的超脫，所以這個盤子在康熙晚期不知什麼緣故，就畫成了這樣一幅魚藻紋的圖案，當然我們看到盤上的魚跟金魚有很大區別，它不是金魚，也不是那個白條魚，但是它表達了這樣一種超然的態度。 答案：A. 康熙 4．金魚作為觀賞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進入室內的？ A. 唐代?B. 宋代?C. 明代?D. 清代 馬未都評：金魚進入室內有個先決條件，就是它一定要遊得緩慢，因為金魚放屋裏養的時候盆很小。金魚尾巴分叉是從明代才開始有的，分開以後尾巴就變成了蝴蝶狀，叫蝶尾，還有很長的跟裙子一樣的裙尾，它就遊得比較緩慢。如果還是野生魚鯽魚的狀態，它就遊得非常快，不適合在室內養。 中國人真正把金魚引到室內養殖是明代以後的事情。我們知道，魚的顏色會受環境的影響而改變，你去魚市上買兩條非常鮮艷的金魚，回家養一陣子就會發現魚的顏色不如買的時候好看了。為什麼呢？因為你給金魚的環境不好，它改變了顏色。古人養魚是非常講究的，是用顏色很深的瓦盆或者木盆，所以魚的顏色也非常深，黑魚非常黑，紅魚非常紅，白魚非常白。但是為了觀賞，又不能把它們擱在一個很黑的容器裏，於是人們就做了一種專門觀賞魚的新容器——魚淺，是在景德鎮燒造的。魚淺廣口，直徑多在20至40釐米，深約20釐米。古人白天把魚撈到魚淺裏看、觀賞，晚上再放回瓦盤或木盆中，第二天再撈、再放，這樣魚的環境就經常改變，它就來不及改變顏色。上題中的寶物不是魚淺，只能算是一個盆，或者叫洗，就是生活中用的，有可能是洗臉的或洗手的。 我們今天看魚跟古人看魚角度完全不同。今天大部分人把金魚買回去，都買一個魚缸，擱到桌子上，有的甚至挂在墻上，從平視的角度去看它。這對魚來説是一種不幸，為什麼呢？因為中國人從一開始培育金魚就是從俯視的角度進行取捨的，換句話説，金魚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是古人用俯視這個角度，用了上千年的時間決定的，是人的審美形成了魚的體形。如果唐代就有玻璃缸，那麼今天我們看到的金魚就可能是扁片狀的，金魚就會被培養成熱帶魚的形狀了，所以角度的取捨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你平生從來沒有見過金魚，你第一次見它的時候，肯定會覺得它不好看。為什麼呢？因為它不健康、扭扭捏捏的。河中的魚都是很健康的，水裏稍微有個動靜就遊沒了，而金魚卻是扭來扭去，半天也扭不出多遠，像那些貴婦人一樣，看著很優雅。這種優雅，就是我們後天慢慢習得的審美觀念。你理解了前人怎麼認為它是美的，你跟著去學習，並逐漸養成自己的審美習慣，或者説審美素養。 答案：C. 明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