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染老師講到第二句“山中有龍蛇”的時候,提到他曾有一方印章叫做“不與照相機爭功”。他平常照不好相,也沒有把攝影當作一件主要工作來做。他只是用繪畫的方法來觀察景物,表現景物。他説,比如看一座山,在一天當中,山的光線有很多變化。早晨起來看山順光看,到了傍晚太陽轉到後面,就成是逆光看了。由於山光的塑造,山就像是一條龍,或是一條蛇,使山産生了生機,産生了生命,産生了氣韻,這就是為什麼説“山中有龍蛇”的道理。 説到第三句“蠶頭蠖尾”,可染老師説,“蠖”是一種蟲的名字,也叫“步曲”、“造橋蟲”,它的身體很細長,爬行的時候屈伸前進。我看這個字筆劃較多,請老師寫簡化字。老師笑了,説,“這個字沒有簡化字,你不要想投機取巧。”説著他跟兩位山東畫家説,“我是跟這小孩開玩笑!”接著他又在我的筆電上多寫了一個“蠖”字,他讓我準備好記錄。他問我見過蠶麼?我説小時候我還養過呢。他説,蠶的頭部和尾部,都是一樣粗細,“蠖”字在這裡比喻寫字的筆畫要均勻。勻,就是平,線條平實。這時他又講到二位畫家的作品,説是他們畫了黃河邊上的許多山,這些山,一定要畫在一個適當的位置才好。一位畫家問,“什麼是適當的位置呢?”老師回答説,這個適當的位置也沒有一定的格式,只要你視覺上感覺合適,不是特別的跳躍,沒有脫離整體的效果,就是適當。話題又説到蠶頭蠖尾上來了,可染老師強調説,這句話就是指在畫面上要表現得很均勻。 這時一個畫家又説,咱們平常畫的自然風景中,除了景,還有人物和房屋這兩大問題要解決好。這二個問題在古代山水畫中有體現,但是現代山水畫中也有一些人用古人的畫法來畫人物和房屋,現在的房屋都是使用磚、瓦、水泥造的,這個問題怎麼辦呢? 可染先生聽了笑了笑説,這個問題還是得從他自己説起。他在50年代末的時候,畫風景中的點綴小人總是畫不好,那一年,他畫了幾萬個點景小人。説到這裡,可染老師又從他的臥室,拿出幾本速寫,這裡都是他在碼頭、集市上畫的各式各樣的人物的動態寫生。都是用鉛筆畫的,畫得都不大,有時一頁上畫了幾十個人,他説他那年就是集中突破解決人物的形態,掌握人物之間的關係,人物與建築之間的關係,建築與人物和景之間的關係,在這些關係中進行比較。 李老師指指我説,“上星期鄧偉來的時候,我們講的課不就是比較嗎?今天山東來的兩位同志和咱們在一起又談“比較”,談得比較深入了,包括景、建築和人物之間的關係。實際上,在風景畫中比一般不帶人的更重要,如果是人和房子同時出現的時候,一定要以人為主。山和樹都是自然景物,樹比山要重要的多。”他停了一會,接著説,“這就是自然風景中的幾個重要因素之間的關係問題,最重要的是人。”
我當時聽了有些不太理解,就問老師:“一個山水畫家,為什麼把人物擺在這麼重要的位置呢?”他説在山水畫的創作過程中,如果沒有人物的話,就缺少意境,缺少情與境的表達。他又加重了語氣歸納一下他剛才的談話説:“在一幅山水畫中,人比自然的任何景都重要,比如人和房子,山、樹、人是重要的,在這個前提下,樹比山更為重要。” 這時一位同志又提出,可染先生畫的雨景特別精彩,有哪些經驗能不能向他們介紹一下。可染老師笑了笑,“我就是畫得多,經常畫。”這時候我有點急了,就和老師説,您説是畫得多,這話也記呀?他連忙説,“這個不能記,不能記!你要聽我説,説得清楚,講得慢的話,才是你要記的話。” 可染老師慢慢坐到了畫桌前,我把筆電放到了他的面前,問他是不是還要寫什麼?他説要休息一下,他從茶几上拿了一個牙籤,他咬下來一點,在嘴裏咀嚼起來。我知道,這是可染先生思考問題時的一個下意識的放鬆動作。過了一會,可染先生慢慢地説,“畫雨景最重要的是,畫得要厚。厚,就是要把筆墨畫出來,把層次畫出來。下雨的天氣比較暗,沒有太陽。要表現好這個‘厚’,很難。”他説,他畫了幾十年一直在這個筆墨層次裏面下功夫,很多人説他在用墨上用的深,用的大,用的重,用得多。實際上,對於雨他畫得很淡,他對雨的理解,在用墨上,用筆,用色方面,下了很多功夫,就是如何體現厚重感,而不是一個薄薄的渲染。畫雨的時候,不能過多地留白,因為雨是有層次的,霧也是有層次的。要到生活中去認真地看,仔細地觀察。” 他舉了一個例子。他喜歡廣東從化這個地方,廣東經常下雨,有時他隔著窗子看見外面正是艷陽高照,忽然就落下一陣雨來。那個雨看起來很通透,有種山中有龍蛇的感覺。但那不是山,那是自然景物中的一種現象。他又説,夏天他在北戴河,一場雨“嘩嘩”下起來了,沒完沒了,下個不停,真是“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看不到邊際。北戴河是北方,從化是南方,一南一北距離很遠,坐飛機都得要好幾個小時,坐火車也要兩三天。説這兩個例子的意思是,南方和北方的雨,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只有認真觀察,才能辨別出它們之間的層次與濃淡的差別。 兩位山東的畫家請可染老師給他們示範一下如何表現雨景的方法。據我所知,可染老師很少當著別人的面作畫。果然,他並沒有提筆,只是補充説:“這也不是一筆兩筆就能學到的。古人説,“師造化”,你們一定要到大自然當中去多看,多想,把看到的大自然景物融匯到胸中,然後再運用自己的筆墨和技巧進行創作。時間久了,自然就可以見到成效了。”兩位畫家連連稱是。 到了77年的三月底,一天,我帶了寫生習作去請教老師,這一回我畫的是水仙花。我是用鉛筆勾好,再用毛筆畫到毛邊紙上的,是採用白描形式的對景寫生。看了我的畫,可染老師認為線條太快了。他教我畫水仙花的線條一定要慢。可染先生不畫花鳥,他説他印象中好像畫過一二次水仙花,他不是這方面的內行。他倒是畫過一些梅花。 老師説他手里正有一個畫稿,“杏花春雨江南”,這是以前根據他在四川寫生的一個稿子的基礎畫的。他現在要把這個稿子再畫一遍,讓我在旁邊看。並且讓我把這個畫稿創作的每一個步驟都記錄下來。於是老師畫的時候,我一邊畫,一邊記錄。他畫山的時候,是怎樣用筆往上推的,樹、房子是怎麼安排的,從開始的勾、勒、皴、擦,到後來的渲染,設色,以及對房子上瓦片的描畫,背面,亮面……哪用幹筆,哪用濕筆,怎樣收筆,起筆,哪按,哪點,從淡到深,既有他局部使用筆墨的方法,又有對整個構圖和佈局的謀劃。 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老師認真地畫,我不敢懈怠,認真地記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