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一張老師的肖像照片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9-19 09:29:06 | 出版社: 山東畫報出版社

隔了三天,我晚上又去了老師家裏。只見墻上老師畫的井岡山大畫的墨跡、顏色還是濕漉漉的,我正專心欣賞,老師走過來説,信寫好了,他前幾天在工藝美術學院開會的時候,見到了吳勞同志,他是院領導人之一,老師把我的情況都跟吳老師講了。他説吳勞同志一般都是晚上七點鐘以後才回到家,如果沒有找到,第二天再去,小孩子不要講面子。説完他又拿了一個紙條給我,是用鉛筆寫的,説這就是吳勞同志的家庭地址,白家莊東裏一樓6號。他要我收好,別丟了,然後又從畫案上的書叢中取出一封信來,是老師用毛筆寫給吳勞同志的,他叫我再念給他聽聽,信上寫道:“吳勞同志:茲介紹小友鄧偉趨前訪候,請予接見。鄧偉高中畢業,品學兼優,因愛好美術,擬考工藝美院,關於招考情況,望多指示。專此即頌,刻安。可染二十六日。”

我看老師太忙,生怕耽誤老師的寶貴時間,特別老師又給我寫了信,我更不忍心多打擾老師,就説要回去再畫素描去。他聽了,説等一等,他好長時間沒看我的畫了,畫成什麼樣了,也不知道。他説當年他畫素描的時候,在杭州,下了很大功夫。我就把畫稿拿出來給老師看。老師説,畫素描要把對象真實的一面畫出來,不管是用毛筆還是鉛筆,畫得不能太快,要慢,他覺得我畫得還是快。他説畫素描和寫文章一樣,越具體越好。畫面上空白的地方不能太多,黑白關係的處理是最重要的。一是形象要準,二是明暗關係正確,把這兩方面的問題處理好了,大的方面就基本完成了造型的要求。對顏色不要太強調,今後要用很長的時間去研究。這時老師的孫女曦曦喊爺爺吃飯,説飯都涼了。其實,我剛進門的時候,就已經看見阿姨把飯做好了。老師讓我一塊吃飯,我説吃過了,該走了。曦曦一直把我送出大門,天真地喊著:“叔叔再見!”可染老師説,“你聽,這小孩的嘴多甜呀!”

因為老師太忙,我又要考試,每天都要到很晚才能休息,到老師家裏去的時間就少了。11月1號這天,我把在山西大同畫的“懸空寺”帶給老師看,是根據素描在毛邊紙上畫的。他看了以後,給了我兩張宣紙。這是老師第一次給我宣紙。老師經常在我面前説,沒有好宣紙用,後來涇縣宣紙廠專給老師做了,才好些。我也曾把老師常説沒有好宣紙的話帶給我父親。我們家以前收藏過一些老宣紙,並且保存下來,父親就讓我拿給老師用,還有一些上好的紙冊頁,他特別喜歡,説是很好用。他這一次給我的是兩大張,四尺的,他説不能總是用毛邊紙畫,只有在宣紙上畫,才能看到效果。他讓我就用他給我的宣紙重新再畫一次“懸空寺”。

老師四十年代在四川的時候,因為經濟不寬裕,不常買宣紙。他的老師林風眠當時也在四川,知道這個情況,就給了他一些宣紙。1954年,老師在西湖邊上和黃賓虹老先生一起生活了一個禮拜,“快活得不得了。”那時候,他也用過黃賓虹老先生送給他的宣紙。

那天臨走的時候,老師説,他讓我重畫一遍懸空寺,下一次可以帶來也可以不帶來,最重要的還是高考的問題,有了新消息,要我立即告訴他。

隔了幾天,我又去了老師家裏,老師一見面就對我説,他聽説今年是文革後恢復高考的頭一年,一些不同年齡的人都在準備高考,報名的人也很多,考試的水準也很高。要想考上,恐怕不是那麼容易。他説,在農村插隊的,在建設兵團的,部隊的,有些人在單位進了宣傳隊或在畫室,畫得很不錯,我與這些人抗衡,有難度。他勸我説,“美術學院要考,畫畫也很重要,但是學習文學也非常好。如果考不上美院,學文學可以博覽群書。看很多中國的古書,還有外國的名著。最好再學好一門外語。”

關於學外語,這一點我沒有聽老師的話。這些年我在國外拍片子,英語一直説得不好,都怪我在這方面沒有好好下功夫。可染老師還説,學文學也好,學一門外語也好,掌握這些知識,對於將來畫畫都有好處。他希望對我講的這些話我能夠聽進去,不要一門心思想的就是要考上美術學院。萬一不行,其他的學科也可以學。老師説他最近太忙,也顧不上我了。他馬上還要到外交部去畫畫。如果要找他,每個星期天回家時可以見到他。



1978年年初,我在《中國攝影》雜誌上看到一張《畫家李可染》的照片,拍的是可染老師在畫室作畫的情景,攝影的作者是李蘭英。我看了後心情非常激動,也很高興。當時的攝影雜誌很貴,買不起,我就給《中國攝影》雜誌寫了封信,敘述了自己跟老師學畫畫的情況,説是看到李蘭英拍的這張老師的照片,更加想念老師,問雜誌社是否可以送我一本雜誌。信寄出不久,雜誌社的編輯張文碩老師給我回了信,她説雜誌社能有喜歡《中國攝影》雜誌的小讀者感到很高興,她説她手頭正好有一個打裁下來的印本,可以把這張作品剪下來寄給我。我把這張攝影作品拿給老師看,老師説我經常到家裏去看他,難道不記得他長得什麼樣了嗎?他讓我閉上眼睛,回憶回憶他長得什麼樣。我説,臉是方的,年輕時眼睛挺大的,現在腦袋上頭髮也少了。他説,這是漫畫像,你把老師臉上的主要部位記得還很清楚。

後來老師到漓江寫生回來,他挑了一張照片給我,問我還記不記得我跟雜誌社寫信要照片的事?我説記得,討了一張他的照片。他聽後哈哈大笑説:“這一次老師送給你一張相片,是我在漓江船上照的。”他想在照片上寫幾個字,一時沒想好寫什麼,就沒寫成。後來老師的作品出了紀念郵票,他送給我一套。我本來想請老師在票上給我寫幾個字,也沒寫成。因為我怕老師寫了字,郵票就寄不了信了。老師當時還表揚了我的天真。

1月29號我去老師家時,老師看我準備高考很緊張,來不及系統的給我講課,便臨時講了一些他在創作中的感受。他説,他畫了幾十年的中國畫,也有了一些經驗,比如説他畫山水和花卉,有人説只見他畫過山水,很少見他畫過花卉。但是不管畫什麼,墨色不能忽重忽輕,整幅畫裏,墨色應基本保持一致,在整體效果中求變化,不然,這張畫就花了。寫毛筆字也是同樣的道理。美術學院考試給你一、二個小時的時間,就是要求你在一定時間把握住一個整體的感覺。

正在説話的時候,《工人日報》的美術編輯王鴻來了,説是來取老師給地鐵畫的畫,老師説他已來過幾次了,便拿出了兩張畫好的牛給他。老師拉拉我的衣袖説:“我交卷了,你還沒考試呢!”我要回家了,老師讓我等一會,他讓師母給我拿來兩張老師的印刷品,一張是“井岡山”一張是“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然後用紙包好遞給我。叫我有空的時候,好好看一看,從不同的方面分析分析這些作品,因為我對他比較熟悉。我説,回去後結合高考,一定認真學習。

後來我在北京人藝的後臺找到李行簡老師夫婦,他們給我講了考試的步驟、方法,應該準備哪些東西,李玉華老師還給我講了舞臺設計的常識,我也非常感謝他們。9月27號晚上我去老師家裏,把見到李行簡老師夫婦的情況給他講了。還説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也正在招生的事,他説今天我來的很巧,工藝美院的裱畫師傅劉金濤正在家裏給老師裱畫。老師就跟劉師傅説,“今天得託付你一點事,幫我打聽一下工藝美院考試的內容和方法,好讓這個孩子做個準備。”劉師傅留了個地址,讓我隨時可以找他。老師又説,“我沒託付過你什麼事,這一次就專門託付給你了!”劉師傅點頭答應説:“是嘍!”

這天快要回家的時候,老師對我説,他還沒有給我詳細説過如何畫素描的問題,最近一段時間,他要我在素描方面好好抓一抓,畫一些鉛筆的靜物。我回到學校找了比我高一年級的同學李利勤,他的素描畫的比較好,請他幫助幫助我。我在他那裏畫了石膏幾何體、人像。到了10月份的時候,大概是過了有三個星期的時間了,我把這一段時間畫的素描還有寫的字都帶給老師去看。我每天在李利勤家畫的都很晚,有時甚至畫到夜裏十二點多。我自己感覺畫得還不錯,明暗、形態關係處理得還算可以。

老師家的大門口貼了一個紙條,寫著:“創作任務緊張,概不會客,好友原諒。”我當時非常著急,就在門口站著,一直站了有個把鐘頭,主要是在猶豫,到底進去還是不進去。如果家裏有人出來,我也正好可以問一下。我在樓梯口靠著,等了一個多鐘頭,還是沒有人出來。最後我決定敲門。是小可開的門。他招呼我進去。這時老師正在畫室畫畫,畫有二米長、一米寬,畫的是漓江山水。老師一看見我來了,就笑了,説他最近比較忙,這幾天需要趕畫,時間上要求得很急。可光是上色也得要一天時間,太忙了,真還沒這麼忙過。我説老師累吧?他説也談不上累不累。他問我考工藝美術學院的事情怎麼樣了?我説劉金濤師傅對我這事還真上心,親自給我回了一封信,有詳細的招生簡章,今年要招150名新生。老師沒再説話,又繼續畫起畫來,他讓我星期三再來,説是要給我再寫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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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畫記》 第三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