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發工資,我請老師吃蛋糕 那天可染老師除了讓我好好讀一讀中國傳統文化思想方面的書籍以外,還給我説了一些有關中國畫的問題。 他認為,“中國畫根本不是散點透視,而是類似散點透視。”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老師對中國畫的某些傳統概念表示異議,他神情嚴肅地説:“中國畫的最高理論,是藝術家的思想見解,是以大觀小。李太白的詩裏面有誇張的描寫: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到海不復還。這是非常形象的思維,通過這句詩,可以看到李白的胸懷,不光是表現看得見,還要表現知道的和想到的,這是藝術家思想境界高低的問題。登泰山,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在藝術家的眼裏,泰山仿佛一個小沙盤,這並不是不表現自然界的偉大,這叫以大觀小。這是作者全面理解泰山,理解自然界之後的再創作,可説是小中見大。黃賓虹常説這麼一句話:咫尺有千里之勢。我同意這個觀點。中國畫傳統的精華,就在於藝術的經營位置。” 從老師一開始教我寫字,畫畫,到把他的思想傳遞給我。在老師眼裏,我已經長大成人了。 我把自己在《大眾攝影》和一些報刊發表的習作拿給老師看,他看了以後説:“將來你應該出攝影集。”我説:“這還沒有想過。您看別人一輩子才出幾本畫集啊!” 老師卻肯定地説:“不,我現在就要給你的攝影集題寫書名。”他問我硯臺裏有沒有墨,沒有墨就磨。我看硯臺裏確實墨很少了,就連忙加水磨了起來。 蘸著濃墨,老師先後在紙上寫了好幾個《鄧偉攝影作品選》,有兩個橫幅的和兩個豎幅的,他好像還不滿意,落筆又寫了一個。他問我哪個寫的好,哪個不好。我説老師寫的都好。他説,“我希望以後你的作業,都夠達到發表的水準。這是我對你的要求,不是抬舉你。這是一種境界,一種品位,一種格調。”我當時聽了又驚又喜,一時間竟不知道説什麼才好。 1982年初,為了準備畢業論文,我在1月3日去找老師商量論文的內容。老師當時身體不好,住在醫院。他見到我説,“這個環境讓你想起什麼來了?”我説想起積水潭醫院我第一次見到您的情景了。他説,他剛住進醫院不久,就想起那年住進積水潭醫院的情景。説到這裡,老師眼裏閃爍著淚花。我從來沒有看到老師這麼激動過。我説,今天來看老師,主要是想請老師看看我的畢業論文的準備情況,請老師給些指導。 可染老師説:“文章千錘百煉。説話時,語法不對,也能懂。我要是講徐州話,你不一定每個字都聽得懂,但是對我要表達的意思還是能明白,這就是口頭表達的特點。但是,文字,要求是精確的,語言要洗練。建議你寫論文在一萬字左右就差不多了。文字要像煉鐵一樣,把鐵煉到三四遍,去掉雜質。這也像洗面筋,就是要保留精華。要多看幾遍,反覆洗練。我覺得你寫的內容以探討意境為中心比較好,要言之有物,不能拼湊。現在中國攝影家中有一些人不懂得構圖,構圖法是藝術當中的一門學問,不是任何人都懂的。可以將意境與構圖等一起研究,藝術思想要在攝影的實踐中去論證。用光和意境也是密切相關的。黃山在平光裏面,是一堆亂石塊,什麼都沒有,但是在逆光裏面,就能表現出它的獨特的美。你的論文要有獨立的思考,獨立的論點和論據,內容要充實。”
老師這時又説到了我本人,他説我是一個很實在的人,為人老實,誠實。我説我有時在你面前也不謙虛,他説那是我們倆性格上都有點倔。老師説一個人要勇於擇言,在這方面我還是做到了。但是我也並不是所有的話都聽老師的。老師又説,有時一些很平常的話,蘊含著哲理,要善於吸收,不能像玻璃,要像海綿。一句很平常的話,很可能就是哲理,在論文裏面對他的這些看法應該有所表現。 2月25號,老師出院了,我去老師家裏看他。他平時喜歡吃炸咯吱,我就到全素齋去買了一些帶上。我拿出一塊給老師吃,他説:“鄧偉,你別讓我著急,就是別花錢為我買東西。”他還是拿了一塊放到嘴裏,説,“還脆著呢,味道挺好的!”不過他還是強調以後不要為他花錢,叫他著急。他問我論文的材料準備的怎麼樣了,我説文學家朱光潛先生為我列了一個書目,可染老師讓我念給他聽聽。念完之後老師説,“這些書目很好。我近來創作任務暫時不太忙,也要抽空好好讀一讀這些書。” 老師又跟我談起了畫面構圖的問題。他説不管是畫家還是攝影家,都要搞創作,都牽扯一個如何構圖的問題,也就是一個經營位置的問題,在造型上,這不是一個小問題,要特別重視。關鍵是要將主要部分要出,要誇大地去表現。攝影要通過光線來構圖,是最難的。構圖最怕一半一半平分,也就是二分之一法。他説他曾經看過一張漓江的畫片,就是山河水各佔了畫面一半,這就砸鍋了。主體到底是山還是水?各佔一半,也就沒有主體了。這時老師説到了照相機,他説照相機最大的缺點就是透視太大,太強,但是知道了照相機光學的缺點之後,就可以把缺點改成優點,就會合理的使用器材,使器材為創作服務。 1982年7月份,我順利地完成了畢業答辯和畢業設計,畢業分配的結果是留校任教,成為了北京電影學院攝影係的一名教師。 當我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後,到莫斯科餐廳定了一個特大號的蛋糕,在蛋糕上還特別寫上了“送給李可染先生”幾個字。 不巧的是,我提著蛋糕來到老師家的時候,老師正準備出門,那天晚上他應周巍嵵先生之邀,要去看王昆老師的節目。看見我提著大蛋糕站在那裏,臉上寫滿了失望,已經吃過飯的可染老師連忙讓阿姨拿了一個小勺來,從蛋糕上挖下一小塊吃了,連聲説,“鄧偉,甜啊!你甜我的嘴啊!你長大成人了,掙工資了,可以自立了,老師真高興啊!” 我屬豬,1983年是我的本命年。一次,老師送給了我一個明信片,郵票是韓美林先生畫的一隻可愛的豬,明信片上的圖案和郵票一模一樣,是極限明信片。我拿著明信片,老師對我説:“你是59年生人,今年是你的本命年,我這裡沒有紅腰帶給你,也沒有紅襪子給你穿,送你這個小禮物,祝福你平安。”老師在明信片上用毛筆寫上:“祝鄧偉小友新年快樂。”他讓我到三里河郵票去打上一個章,再到新街口郵局去一趟,也蓋一個章。他説這個明信片就好比是我們三個人的合作,即韓美林的畫,李可染的書法,鄧偉去蓋章,很有意義。這張小小的明信片,後來一直被我珍藏著,它承載著老師對我的祝福和關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