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可染老師在日本舉辦了展覽回來後,我去看他,他問我,“你有沒有到國外學習學習的想法?在國外增長一些見識,開闊一下眼界,再回國工作,這樣把西方的東西和我們國家傳統的東西結合起來,會更有助於做好自己的學業。你如果有這個想法,我作為中央美院的教授,可以幫你寫一封推薦信。” 過了不長時間,老師果真把推薦信寫好了,“鄧偉小友,曾從余學習中國畫。為人誠實,謙虛好學,品學兼優。將繪畫與攝影結合,探索其共性與特性。腳踏實地,勤於實踐。他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三年。茲推薦他繼續深造,以發展其工作才能。特此介紹。李可染一九八五年元月” 老師希望我去日本留學,還向我介紹了平山鬱夫等日本畫家,並把平山鬱夫到中國敦煌的寫生的畫冊送給我。 但是我對學日語沒有興趣,讀了幾個字母就再也學不下去了。去日本有困難,老師又建議我考慮去一些西方國家。與此同時,朱光潛先生也幫聯繫了一些國外的友人,並寫了推薦信。應該説,是我的眼界開闊的老師們鼓勵和推動著我,邁開了走向世界的腳步。 這一年我拍攝的《中國文化名人》在三聯書店出版了,老師看了非常高興。他説我為中國的文化事業做了一項很有意義的事情,為我高興。這時候老師又問起我出國深造的事。我搖搖頭,覺得這事有難度,不太容易。老師顯得有點急,他問我:“你還記得考大學的事嗎?那時候你不跟父母商量,也沒給老師説,就不上文化課,不讀書,光畫畫了?”我説“記得。”“你應該相信老師,也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師嚴肅地説。 慢慢的,我産生了去國外拍攝一些世界名人的想法。跟老師商量,他反而遲疑了。他説這件事情太大了,不像畫一張畫,他要我慎重考慮。我的想法一經形成就很難改變了,後來我又多次向老師表示了要做好這件事情的決心。他沒有反對我,只是勸我不要著急,要從長計議,並且答應會想辦法幫助我。 1986年,可染老師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個人畫展。他專門給我準備了一個請柬送給我。我沒幫上老師什麼忙,,只是為他拍了幾張照片,老師顯得很高興。還表揚我能幹活兒。 這一段時間,李老師非常忙,每天都要作畫寫字,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我在學校也忙,不是外出拍片,就是在學校上課,幾乎很少有時間到老師那裏去了。 1988年我整理出我的講稿,為它取名為《造型瞬間》。書裏的所有插圖都是我自己拍的。我把講稿拿給老師看,他看了有關內容,説還是挺有意思的,認為這個講稿可以出一本書。但是他認為題目有些大,把“瞬間”放在前面,寫成《瞬間造型》,似乎作為書名更加合適。沒過幾天,老師就專門為我的書稿題寫了書名,寫好以後,我當時沒有拿,不久他就去了北戴河。按照老師的要求,我自己聯繫了一家出版社,打算把這個講稿印出來。再去看老師的時候,我向他彙報了要出書的事,他便給我去拿題寫過的《瞬間造型》書名,結果找不到了。師母也跟著找,也沒找到。老師説再寫一個吧,於是又準備紙墨,專門寫了一個豎幅的和一個橫幅的。這也是老師最後一次給我題寫書名。遺憾的是這本書到1990年才得以問世,此時老師已經作古,生前沒有看到。當時我拿到這本樣書的時候,曾經向著八寶山的方向,給老師的在天之靈深深鞠了一躬。 因為要外出拍電影,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和老師見面了,但是我的心中總是牽掛著可染老師,就像牽掛著一個久久不見的親人。 1988年的中秋節,我去看望老師。他一看我來了,顯得非常驚奇,“啊”了一聲,説:“你來了?!有一年沒見面了吧?”我説“是啊。”老師説:“你生我的氣了嗎?我還欠你的畫呢,一直説要給你畫一張,我心裏總是放不下呀!”我説:“就是太忙,哪能因為畫的事就生老師的氣呢?”他説:“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我的心裏就好受了。”老師説:“我也忙,要忙著畫應酬畫,不畫不行啊!這樣的環境,能毀了一個畫家。我畫畫又慢,改來改去的,總是想把畫畫好,多難啊!”説到這裡,老師拉起了我的手:“你能理解我啊!”
因為我剛剛從新疆回來,給老師帶了一些葡萄幹,還有一籃子無核的鮮葡萄。他立即摘下一顆,一邊吃著,一邊説,“真好吃,甜!”又開玩笑説:“就是小了一點,你怎麼沒給我買大的呀?”我老實地説:“新疆的葡萄都是這樣的。”老師見我這麼實誠,笑著説:“小是小了一點,但是很像玉啊!”時近中午,他讓我在家裏吃午飯。我説還有事情,來不及在家裏吃飯了。他讓我帶上四個大蘋果,説著就到小果籃抓了四個遞給我。我連忙説,“我吃老師家的飯,拿老師家的東西還少嗎?”他看我不拿,便拍了拍我的肩膀,硬是把蘋果塞給我,説這是四季平安的意思。老師一直把我送到大門口。站在門口,還衝我招了招手説,“我還欠你的畫呢!我還答應給你畫張畫呢!”這是老師頭一回把我送到屋門口。哪知道,這也成了我和老師的最後一面。 1989年12月6號,很多報章上登出了一條新聞:“新華社北京十二月六日電:昨天上午,中國畫大師李可染因心臟病復發,在自己的寓所裏溘然長逝,享年82歲……” 當時,我正忙著修改我那本《瞬間造型》的書稿,接到李小可打來的電話,説老師去世了。我驚聞此消息後,悲痛至極,上午寫成文章《門輕輕地推》,交與《人民日報》盧祖品先生,他説要等上級精神後再説,稿子要和其他文章一起再挑選使用。我又將此文章送到北京日報文藝部諶建處。他接了稿子後説,向負責人同志請示後,中午給我回話。 我立即趕到三里河三區老師的寓所,悼念恩師,安慰師母節哀。師母跟我説,“你老師還有許多計劃的事情沒有完成,他離去得太突然了。你的老師還有一個希望,像你這樣的學生能夠成才。” 12月7日,我在日記裏這樣寫道:“懷念老師的悲痛心情在延續,是他引領我進入藝術殿堂的大門……”8日,我又寫了一篇悼念老師的文章。9號下午我又寫了一篇悼念文章送到《北京晚報》文藝部。我買了一盆鮮花送到三里河,擺放在老師的畫室裏,這裡也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課堂。 從12月11日開始,一連幾天,因為老師逝去帶來的悲痛糾結在我的心裏,心臟幾次感到不適。 14日上午,父親見我過於悲傷,便幫我抄寫懷念可染老師的文稿,他還讓我多給新聞單位送一些稿子,以表對老師的懷念。這一天下午,父親突發腦溢血,立即被送到醫院搶救。哪知到15日早晨7時25分,父親幾經搶救無效,也溘然去世了。父親和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他留在世間最後的字跡,便是幫我謄寫的悼念我的恩師可染先生的文章。父親原來準備和我一起參加老師的追悼會的,沒有料到,他也隨我的恩師一起走了。 兩位我最親近的長者竟然在短短幾天裏,都匆匆離世,在這樣的打擊面前,我幾乎崩潰了。16號一天我粒米未進,到18號心臟疼痛不止,被急救車送進了積水潭醫院,住院一個半月,病情才得以緩解。 打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過三里河可染老師的家。直到今天,想起老師,我會不由地微笑,但帶笑的眼中又會禁不住涌出淚來!今年,在老師離開我遠去的多年之後,謹以這篇小文紀念李可染老師百年誕辰。 心痛落筆之間,多少次我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候,帶著一臉稚氣敲開老師的房門,而老師還是那麼和善謙遜地衝我微笑著,張羅著讓我為他念著什麼…… 親愛的老師,我多想能再對你説説我心中的話,請您細細聆聽。我多希望能再往您的硯臺裏添上些水,為您靜靜地磨上一池濃墨,等您小睡醒來,微笑著向我走來…… |